第127章 决定

柏家大堂已被收拾一新,张辅、柏如晦并肩守在榻前,几盏药炉腾着热气,一旁的铁钳、火钳、药罐、瓷碗、火盆、剪刀齐列,宛若刑房。

柏辛上身衣衫早已被剥开,臂上血肉翻卷,紫黑之气已隐隐透出脉络。老大夫手执尖刀,目光沉沉地盯着那处伤口,汗珠悄然自额角滴落。

“得先剔毒肉。”他低声说,语调如风穿林。

旁边的老仆强忍着恶心,将一碗温酒递上,大夫蘸了些在刀尖,微一探口,旋即落刀。

“嘶——”

柏辛一声闷哼,身子陡然绷紧。

只见那刀刃划开皮肉,切出一片乌黑腐烂的筋膜,血水汩汩而涌,竟带着一股腥臭。

柏如晦死死盯着父亲的脸色,脸颊已然泛白,但身子却一动不动,只攥着锦帕,在指缝中绞得发皱。

老大夫深吸一口气,再度落刀,一块块焦黑血肉被小镊夹出,丢入旁边铜碟中,“滋滋”作响。

“再深一点。”他咬牙道,“这毒入得太狠。”

刀锋再探入一寸,忽然一股黑血喷涌而出,几滴溅到灯火上,竟烧出一缕紫烟。

“咳!”柏辛猛地抽搐,几乎昏死过去。

老大夫脸色骤变,脱口道:“不好!毒已透骨,再剜也无用——”

“怎说?”张辅低声逼问。

大夫手指一抖,垂头苦笑:“再剜,只能剜死……毒已缠骨,若再要活命,唯有……砍断。”

四下登时一静,唯有炉中煎药“咕嘟”翻滚。

“砍……?”柏如晦喉头一哽。

“肘以下已废,”大夫喃喃道,“若能及时断臂,尚可保命……”

张辅眉头一沉,目光望向柏如晦,见她牙关紧咬,双拳死握。

柏辛此时似也察觉,微张的唇间挤出一丝苦笑:“如晦……你……来决定吧。”

柏如晦目光如刃,低声道:“将人都叫来。”

“锯子……备下。”老大夫仿佛也松了口气,颤声道,“若再迟,怕是连断也来不及了……”

“锯子。”她吐出两个字,“去库房,取铁匠打木材的大锯来。”

家仆犹疑,她再道:“快去!”

片刻后,锯子送来,长尺阔齿,已被老大夫以烈酒反复泼洗,再放在炭火上烘得发红,旁边药炉中煎的,是敷骨止血的草药糊。

“还有一事,”老大夫低声道,“即便断了此臂,血涌如潮,仍有三分之一的可能……命难保。”

“那若不锯?”柏如晦问。

“毒入五脏六腑之前,他能撑五日。”

“若五日之内寻不到解药呢?”柏如晦再问。

老大夫垂眸不语,只长长叹了一声。

柏辛此刻睁开双眼,脸上带着痛苦与疲惫。他握住女儿冰冷的手,声音微弱却清晰:“如晦……这些年……委屈你了。你是好孩子,是为这柏家……耽误你了。”

柏如晦微微垂头,神情不变,也不说话,只是将父亲的手握得更紧了些。

柏辛忽然转头,看向张辅,眼中浮现一丝祈托:“张公子……若我挺不过去,这孩子……便托付与你。”

张辅肃然应道:“柏老爷请放心。若有一息在,我必护她周全。”

柏如晦听罢,轻轻吸了口气,转头道:“大夫,动手吧。”

老大夫一惊,道:“这锯子沉重,我一人之力恐难得力,若要断得干净,还需一位膂力之士,从旁助我,最好是快、准、狠。”

柏如晦语气平静:“我来。”

“小姐!”二夫人几欲崩溃,“你怎能亲自动手?!你怎么下得去手啊!”

“我是柏家长女。”柏如晦目光冷若寒潭,“此时不扛,何时能扛?!”

话音落下,她忽然转向张辅:“张公子,把你的刀借我。”

张辅微怔,缓缓拔出佩刀。

“你要做什么?”二夫人惊声。

柏如晦一把接过刀,朝老大夫一拱手道:“这刀胜于木锯十倍,省得再受锯齿拉扯之苦。你告诉我,斩在哪一节骨上?”

老大夫满脸惊愕,张了张口,终究道不出拒绝之语,只低声道:“肘后三寸。那儿是断骨之界,砍下去最干净。”

柏如晦深吸一口气,目光一沉,一手紧握刀柄,一手覆住父亲的眼睛,轻声道:

“爹,闭上眼。”

……手中微颤,却终究未曾迟疑。炉火映在她脸上,那双眼已无平日温柔,宛如寒星般冷静,映出锋刃的寒芒。

她站定,脚步寸移不差,正对那一截乌黑腐烂的手臂。

周围人皆屏住了呼吸,连大夫都悄然退后半步。

张辅站在她身后,目光如炬,未曾开口。他知,此刻若有人阻拦,只会使她动摇。

柏如晦轻轻吐出一口气,低声呢喃道:“生于乱世,女子亦需执刃。”

话音未落,刀光一闪。

——“呲——”

寒光如电,破骨入肉。

一声钝响,血肉崩溅,那截手臂应声而落!

柏辛身子剧烈一震,口中溢出一声闷哼,随后便昏死过去。

鲜血如泉涌出,老大夫早已按部就班,迅速将草药膏敷压其上,再以麻绳紧缚止血,炉中烧红的铁箍也已捞出,一压创口,柏辛整个身子猛然一抽,便再无声息。

空气中血腥弥漫,众人皆面色惨白。

而柏如晦站在血泊中,满手是血,脸上却没有一丝动容,只是缓缓将佩刀递还张辅,淡淡说道:

“多谢张公子借刀。”

张辅接过刀鞘,指尖微热,忍不住望了她一眼。

她的脸上看不出情绪,唯眉间隐隐一缕痛意,却被极深的沉静所压下。

张辅忽然明白,此女之坚韧,远非常人所能揣度。

深夜。

门外寒风微响,张辅抬手轻轻叩门,声音不大,却清晰有力。

片刻,一道女声从屋内传来:“谁啊?”

张辅闻声轻笑:“原来文鸢姑娘也在。”

屋内静了静,文鸢走到门边,隔门问道:“张公子深夜来访,可是有事?”

“是我唐突了。”张辅略顿,语气低和,“只是想看看柏小姐,今日太惊扰她。”

文鸢回头望了眼屋内,微侧身问柏如晦:“要不要让他进来?”

柏如晦坐在床畔,蜷着身子,披着厚裘,整个人像只缩起的猫,眼神却倔强地盯着窗棂那点昏黄烛影,轻轻摇了摇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