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米塞斯的经济学课:讲座与演讲精选集
- (奥)路德维希·冯·米塞斯
- 6636字
- 2025-04-24 19:27:23
第04讲 资本主义与人类进步
今晚我先谈谈经济与人类日常生活之间的关系,然后谈谈经济学理论发展带来的后果。
吉卜林(Kipling)说:“东方就是东方,西方就是西方,二者永不会相遇。”东方与西方之间的差异确实已经存在了几千年。追求知识和真理本身,是希腊人赠予人类文明的。希腊人的第二大成就,就是政府的政治自由的观念,即公民个人的政治责任的观念。然而,尽管有这些观念之别,直到大约250年前,世界都或多或少是一个整体。
直到250年前,世界各地的社会关系和生活条件都大致一样。东方和西方的平均生活水准相差无几。现代的生产方式和消费水平、技术知识以及法律面前的平等尚不为人所知。今天我们会认为当时的主流情况是极其糟糕的。温德尔·威尔基(Wendell Willkie)所说的“天下一家”(One World),若不考虑其政治含义的话,就更适用于当时而不是现在。
大约250年前,政治稳定的普遍发展已达到了一定的程度,导致了人口的增加。增加的人口令当时的社会制度不堪重负。政治条件最好的那些国家出现大量劫匪、小偷和杀人犯,他们是在既有经济情况下无立足之地的人。
后来,欧洲发生了一些事情,始于西欧,然后是英国与荷兰,继而扩散到西方世界的其他各处。正是这场运动造成了东方和西方的显著差距。历史学家称之为“工业革命”。巨变是由之前智识上的彻底变革带来的,也就是由一场产生了经济学,并使其成为人类知识的一个独立分支的智识运动(intellectual movement)所带来的。这些巨变让人口倍增,改变了世界的面貌。其中,有些思想从更早的时代就开始发展了。
比如格雷欣法则。托马斯·格雷欣(Thomas Gresham)爵士提出的法则指出,法定高估的货币(劣币)最终将会把法定低估的货币(良币)逐出流通领域。更早的时候,注意到货币领域规律性的有希腊的喜剧作家阿里斯多芬尼斯(Aristophanes)[其作品有《青蛙》(The Frogs)]和法国主教尼古拉·奥雷斯姆(Nicolas Oresme)。然而,过去没有人领悟到,市场现象中的联结关系和发生顺序同样存在类似的规律性。对更广泛的市场活动的规律性的认识是人类心智的一大成就,是思想上的成就。这种关于市场规律性的新知识的后果是,人类看待所有生产活动的视角有所不同了。
关于古希腊,有人提出这样的问题:古希腊人虽然有着迄今为止仍可谓先进的科学知识,却为何没有将他们的发明运用于实际?据说,他们已具备了开发铁路的科学知识,但他们并未修铁路。为什么呢?他们的进步受到了某种观念的阻碍。一种妨碍他们的观念至今仍然盛行,就是“技术性失业”的观念,认为改良生产技术会导致失业。因此,不管老式的方式多么不尽如人意,背离传统生产方式都被认为是一种犯罪。他们不曾产生这种想法,即生产一定数量的产品或物品所需要的劳动量减少了,便可为生产其他东西释放出材料和劳动。
束缚希腊人发展的第二个观念是,他们将贸易看作单方的——卖家获利,而买家损失。这种态度对国际贸易的影响尤其重要。外贸产生失业的古老迷信如今也仍然盛行。许多人仍然相信,外贸所得的好处来自出口,而不是进口。如果真是这样的话,那就意味着,买一个面包所得的好处不是得到面包本身,而是来自“输出”了货币,来自为买面包所花的钱。
因为背离生产和贸易的传统方式被认为是一种犯罪——而任何变化都必然一定是创新的东西,所以我们倾向于忽略另一种发展,即以前不为人所知的一种新观念的发展。我们对所发生的巨大变化(不仅是生产方面的巨大变化,而且是消费方面的巨大变化)视而不见。我们看到了大规模的生产,但是看不到这种大规模的生产是为了满足大众的需求。中世纪的行会和手工业者为富人生产。在工业革命之前以及工业革命早期,旧衣服的买卖大量存在。这些衣服是为富人定制的,富人不穿的衣服就被穷人买走。这种旧衣贸易曾是经济中重要的一部分,后来因现代生产方式的发展而消失了。
工业革命始于为穷人、大众的需求而生产。大规模生产始于生产最廉价、最低劣的东西。棉纺业是工业革命早期发展的产业之一。棉布是穷人的衣料——上流社会或中产阶级没人需要棉布。只有当大众的状况改善了,以致他们也瞧不起便宜产品的时候,大众产品的质量才会改进。不太久以前,还没有人能买到工厂生产的男鞋、女鞋,或现成的男装、女装。直到100—120年前,人们在德国才能买到现成的衬衫。所有这些产业都是在最近100—150年中发展起来的。
西方工业革命的结果是,出现了一条巨大的鸿沟,也是如今将西方和东方分离的鸿沟。东方仍然坚持曾经阻碍西方世界资本发展的那种观念,即某人发财就会导致他人贫困的观念。“欠发达国家”的概念已经出现了,人们认为有必要给予他们技术建议,即“专门知识”。这真是可笑!我们的大学里有很多其他国家的学生,他们非常有能力,正在掌握专门知识。即使他们不行,也有很多美国人愿意去那些国家工作并提出建议。他们真正需要的是资本,所缺乏的是资本主义。
经济学、经济理论的讨论有什么用?如果没有18世纪的经济学家所传播的劳动分工的思想、交换自由的思想等为那些科学发现的实际应用铺平了道路,那么物理和化学等科学取得的所有成就将仍然是“纸上谈兵”,对现实生活没有任何意义。然而,有些人至今仍对创新多有疑虑。比如,一位德国教授,被认为是著名的经济史学家,也是许多学会的名誉会员,他在最后所写的某本著作中说,我们的社会制度让每个人都有机会创造发明,并将其投入实际应用,这是一个非常严重的缺点。他相信,将发明放入博物馆是无害的,这是发明应该待的地方,除非是军事上的发明。(这是领袖原则的基础——领袖原则是指全知的元首应该发号施令,而元首直接从上帝,即宇宙的元首那里得到指令。)科学进步可能会在一定程度上受到阻碍,但是总的来说,不可能完全阻止这种进步。
有人认为,科学进步是“物质的”。仅仅是致力于改善物质的或外部的生活条件——更好的食品、衣服、住房等,他们就称之为“物质主义”。他们说,以此为目的的人只在乎日常生活中“低下”的必需品。另外,他们认为自己道德高尚,通过诋毁这种物质进步来显示其理想主义。但是,我们来看一看。
工业革命的后果之一是,世界上现在住着比以前所能承受的多得多的人口。每个人的生活水平也比以前高得多。这意味着人们的平均寿命长得多。人口增长不是通过出生率的增加,而是通过死亡率,尤其是婴儿死亡率的减少来实现的。英格兰的安妮(Anne)女王是斯图亚特王朝的最后一个统治者,有17个孩子,但没有一个活到成年。这种情况对英格兰有重大影响,产生了新教继承权的历史和宗教问题。婴儿死亡率高低的进一步证据是,贝拉斯克斯(Velásquez)画过的那些哈布斯堡家族中大多数可爱的孩子夭折了。你可以将工业革命所带来的生活水平的提高称为“物质主义”,但从父母的角度而言,他们孩子预期寿命的提高似乎不仅仅是物质的。
弗里德里希·恩格斯(Friedrich Engels)说,人们必须先吃饭,然后才能发展哲学思想。我同意这一点。现在欧洲人声称,他们在与“可口可乐文化”斗争,但是认为资本主义除了发展出可口可乐,别的什么都没有,是错误的。资本主义无疑也会导致哲学和神学的进步。鉴于19世纪和20世纪的伟大科学发现,认为资本主义经济是“可口可乐文明”,似乎不是一个公正的说法。
有好几种权利与自由伴随着工业革命而发展,比如国内外贸易的经济自由政策、稳健货币的政策以及放弃政府干预的政策。这些都是政策,而非科学真理。它们是基于价值判断的政策,之所以有这些政策,是因为知识的进步。我们必须认识到知识与价值的关系。
在医学或化学领域,人们较为容易理解这种区别。科学家可以确定事实,比如,药物A是一种毒药,但他们并没有就这种药物给出价值判断。病理学和化学不谈某种化学药品该如何使用。当他们确定了该药品能否延长人的生命的时候,他们的任务就完成了。是否要使用这种毒药,以及如何使用,做出这种决定的理由来自他处,而不是来自化学家或病理学家。这种决定必然源于某种价值判断。如果医生不能同时挽救母亲和孩子的生命而陷入两难的结果,那么医学也无法给出答案,它必然来自一种价值判断。
在社会关系与人的行为的领域,科学为我们提供了有关存在的命题,即关于特定原因的后果的陈述。这种事实陈述与告诉我们哪种选择更值得、更可取的价值判断之间存在一种根本性的区别。价值判断是从拥有共同价值观的人的视角来告诉我们事情应当如何。
看起来,经济学对日常生活似乎没有多大重要性,但事实并非如此。其实,经济学理论非常重要。为了采取适当的措施以达到特定的目标,首先,我们必须熟悉实际情势——现存的状况。然而,另一方面,我们需要经济学的知识和对经济学的理解来决定、行动和进行价值判断。要判断经济学知识的重要性,我们可以考虑伊朗的情况。伊朗最近没收了英伊石油公司(Anglo-Iranian Oil Company)的财产,并将石油产业国有化,这是想改善民众的状况。(3)问题是,伊朗正在实行的政策是否具有这种效果。
古典经济学家引入了“被正确理解的利益”的术语。这里存在各种长短不同的时间段。要决定什么是“被正确理解的利益”,我们必须考虑所有的可能性,因为短期的结果往往不同于长期的结果。对经济学最常见的攻击之一是,认为经济学家只考虑长期而不考虑短期。但这不是事实,经济学家只是指出二者之间存在区别。
人们倾向于喜欢短期利益而不是长期利益,但是这并不意味着,我们必须只考虑长远之计。政府采取各种干预措施以寻求解决经济问题,这在短期内或许不会毁灭资本主义国家。有些毒药会很快生效,另一些则慢些。就像慢性毒药,政府干预在长期可能会带来灾难性的后果,即使从诉诸这些干预措施的人的角度来看也是如此。
约翰·梅纳德·凯恩斯说:“从长远来看,我们都死了。”这是我唯一同意凯恩斯的地方。这种观点虽然是正确的,但也不过和蓬帕杜夫人(Madame de Pompadour)说的话一样。蓬帕杜夫人是国王路易十五的情妇,她的作用是在国王的军队受到威胁时安慰国王:“不用担心,哪怕我们死后洪水滔天。”蓬帕杜夫人是幸运的,她早早就去世了。但是她的继任者、亦为路易十五情妇的杜巴丽夫人(Madame du Barry),就不是那么幸运了——她活过了短期,但在长期,她被处死了。
但是,即使从凯恩斯自己的角度来看,他的观点也不能令人满意。他的信用扩张理论带来的人为繁荣最终必然会变为萧条和危机。就在一个人活着的时候,而不仅仅在他去世后,这种没人想要的后果就可能出现好几次。活在今天的人可能已经见识过了发生在1907年、1921年、1929年、1937年的萧条,而他还可能活着看到另一次萧条。
经济学只说既有短期也有长期的后果。人们必须同时考虑二者,应该根据所有可用的知识来做决定。经济学不会说自由贸易比贸易保护更好,仅仅指出二者后果之间的差异。经济学仅仅说,贸易保护不是提高普遍的生活水准的方式。但这并不适用于因其他理由而主张保护性关税的情况。例如,第二次世界大战前夕,当意识到补给线面临威胁时,美国就可以增收对天然橡胶的进口税,并补贴合成橡胶的制造商。于是,人们认为是一种“防卫”支出,而不是基于经济学的选择,并从防卫的角度来评价这种措施。
经济学家不提供价值判断,没有哪门科学会给出这种判断,只是提供人们进行价值判断并做决定所需的信息。评价和判断取决于个人,取决于人民,取决于选民。
科学的中立性的理念遭到了批评,尤其被那些希望将特定的价值判断提到更高地步的人批评,他们想将特定的价值判断提升为人人必须服从的规则的高贵地步。在德国,特别是在1870年战争结束后,教授政治学的经济方面的德国教授认为,国家之间应该有宽容、谅解、和平与善意这种观念是可悲的。
科学的中立性(价值无涉)的理念是科学最有特色的发展。经济学是中立的,这并不意味着它不处理实际问题,只是意味着它不解释人的行为的意义。但是,恰恰正是因为其中立性,对事物评价不同的人才能够和平共处。这是工业革命和现代科学发展所产生的最重要的思想之一。16世纪,即使最杰出的头脑,对这种理念也完全陌生。当时,罕有人能理解,有着不同宗教信仰、不同价值观、不同理念的人能够在同一个城市、同一个国家或同一个世界共存。
19世纪初,思想的和平交流与观念各异的人和平共存的观念胜利前进。然后,社会上出现了趋于自由与和平的发展,特别是趋于观念的思想自由,趋于废除政府残酷的刑罚,以及废除刑事程序中的官方刑讯,同时也趋于生活水平的改善。人们开始相信,自由与和平是必然的发展趋势。19世纪,他们完全相信,没有什么能够阻挡朝着更为自由的方向发展的趋势。英国的曼彻斯特商会(The Manchester Chamber of Commerce)在19世纪20年代甚至宣布,战争时代已经永别了。这就是不流血的经济学理论。有了自由贸易和代议制政府,人们就无须战争了。但是,这些人没有意识到,有一种反作用已经开始了。一场运动正往相反的方向发展。
自由思想的反对者包括奥古斯特·孔德。正是这种对抗自由的反作用将今日的世界分成了两大阵营。矛盾的是,热衷对异见者等进行监禁、迫害的那些集团的支持者,被称为“进步派”。
“有道德的经济学家”反对英国不流血经济学理论的“物质主义”,成了后来被称作纳粹主义的先驱。纳粹不容忍任何反对。一个好的德国人只能有德国的想法。每个人都会被自然规律强制,按照他的种族或民族的“天然”利益来思考。纳粹难以解释为什么贝多芬(Beethoven)、歌德、康德(Kant)等人虽然都是德国人,却有着非德国的思想。现在,鉴于后来发生的事,我们可以追问:这些被强加在德国人头上的纳粹思想,表面上有利于他们自己,但从长远来看,是不是真的对他们有用?
某些人宣称,他们预料到了纳粹主义的胜利。但是,他们并没有!相反,没有任何人预见到这一点。在德国,20世纪20年代末至30年代初,纳粹党开始出现。中立的观察者说:“确实,他们获得了一些选票,但是德国不可能成为纳粹。看看统计数据,大多数德国人是工人和马克思主义者。他们绝不会给纳粹投票。”这表明没人能预测历史。人们可以做出预言,但这些预言的正确性是存疑的。
有特殊利益的群体很可能是少数派。牧场主、奶农、棉农、麦农等都是有特殊利益的少数。但是,如果政府进行干预,这些群体就可能形成联盟,即使他们的利益并不相同,甚至他们可能互相对立。劳动者也存在同样的情况,比如制衣工人、铁路工人、煤矿工人等。在政治生活中,我们必须面对的东西不是因为天然的共同利益而形成的压力集团,而是由政府促进的几个少数派的联盟组成的压力集团。
特权只有被授予少数人时才有好处。在某些情况下,少数派可能会在一段时间内获得一些特权,但是最终这种优势会衰变。尤其是对农民而言,当他们开始意识到特权为他们带来的后果不尽相同时,情况更是如此。要说服不同的少数群体——说服他们其实是得不偿失的——并不困难,因此这种联盟只是暂时的。在代议制政府中,某一少数派除非与其他的团体联盟,否则绝不可能为自己争得特权。人们只有拥有真正的知识,才会从中获益。
在纳粹统治之前,德国被称为诗人和思想家的国度。纳粹发展出了一种全面保护的理论,保护各种国家组织和各种民族产品。他们没有意识到,如果你以同等程度保护每个人,那么每个人作为消费者之所得,正是他作为生产者之所失。如果在诗人和思想家的国度德国都发生这种事,那么你还能对别的国家指望什么呢?其后果导致了人们对另一种制度的渴望,于是人们投票支持能保护他们免受自身无知伤害的政府。
从长远来看,每个国家都必然按照与大多数人一致的想法来统治。如果一国政府与人民的想法相反,那么迟早大多数人会发动革命,除掉这种领导人。大卫·休谟(David Hume)在文章《政府第一原理》(First Principles of Government)中指出,从长远来看,让政府强大的是观点。因此,代议制政府是好的,它反映了观点,而且下一次选举会消除分歧。
如果大多数人受到不良观念控制,那么除了尽力改变不良观念外,我们别无他法。这是写作者、经济学家等的事情。不幸的是,有许多糟糕的写作者以及糟糕的经济学家。然而,以良好的观念代替不良观念的努力仍然不可替代。在国家、政府和经济组织的领域,政策的后果只有经过很长时间才会显现,而后果在显现时仅仅是历史事实。由于难以将后果归结于某个确定的原因,转变思想观念可能非常困难。尽管如此,对付不良观念的唯一办法仍是尽力以良好的观念取而代之。
18世纪,特别是19世纪早期,社会哲学家和经济学家一心认为,向着更好条件、更多自由进步的趋势将永远持续下去。他们没有预料到我们这个时代所发生的事。
对于未来,我们所能知道的一切都是通过历史理解的方法知道的,但这不会带给我们确定性。然而,未来的不确定性与我们是自由行动的个人是同一个事实。如果未来是已知的,我们就不会是人类,我们也不会是自由的,我们不能做出决定并采取行动。我们将只是蚁冢里的蚂蚁。当前世界上存在将人类变为蚂蚁的压力,但我不认为这种趋势将会成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