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十五班的时光像被按了慢放键。除了总把橡皮推到我课桌边缘的刘丽,我习惯了独来独往。也习惯了龙春平的消失,他像一片被风卷走的银杏叶,没入深秋的泥土里寻不着踪迹。那时我偶尔在课间站在二楼的走廊发呆,看楼下攒动的校服海洋——三千人的校园原来藏着无数平行时空,有人在紫藤花架下背书,有人在篮球场挥洒汗水,而我们的轨迹,就这么在楼梯拐角、在食堂窗口、在晨跑的队列里,被无数个“恰好“拆成了永不相交的射线。
体育课成了挥之不去的阴影。当发现那个总绷着脸的十四班班主任又是体育老师时,我后颈的汗毛总会在他吹哨时竖起。他让我在三十度的烈日下反复练习三步上篮,篮球砸在篮板上的声响震得耳膜生疼;自由活动时,又偏偏让我反复练习最不擅长的实心球。铅灰色的云层压着操场,我抱着冰冷的球体蹲在草坪上,校服领口被汗水洇出深色的云纹——原来有些告别会留下尾椎骨的钝痛,在阴雨天气里反复发作。他在公报私仇我转班的事。
直到那个早已无蝉鸣的课间,我揣着湿漉漉的双手和刘丽并肩穿过走廊时,午后的阳光正把瓷砖晒得发烫。转过拐角的瞬间,十四班门前的光影里忽然浮出那道熟悉的轮廓,他懒洋洋地将手臂搭在另一个男生肩头,指尖把玩着对方的校牌绳,低笑声混着金属碰撞的声响,像冰镇汽水冒泡般撩人。黑色衬衫上方两颗纽扣慵懒地敞着,露出了紧致的锁骨,阳光晒过的小麦色,在泛着诱人的光泽。衬衫下摆一边随意地塞进黑色修身长裤,露出修长的双腿。随着他搭在男生肩上的动作轻轻晃动,自带一种充满力量感的慵懒。低头和对方不知道说什么,睫毛在眼下投出扇形的阴影,唇角勾起的了好看的弧度,像朵即将绽放的玫瑰。
那双琥珀色的眸子突然抬起,隔着一个班的距离与我对视,眸光扫过我时,仿佛有层温水突然漫过皮肤——那是种带着试探的温热,像春日的溪水漫过鹅卵石,轻轻碾过我新剪的短发,顺着颈侧滑到锁骨下方,烫得那里的皮肤泛起细密的麻。
心跳声突然在耳膜上撞出闷响。我想起昨夜躲在被子里读的那本小说突然具象化,男主角身着黑色,垂眸时眼尾的弧度,和他此刻如出一辙。可书里的文字远不及现实里的他眼中翻涌的热——他望着我,眼角轻轻一挑就剖开了藏在心底的万千思绪,像是在看一个突然闯入镜头的旧梦,又像是在辨认一片曾夹在课本里的枯叶,叶脉间的纹路都带着潮湿的记忆。他的手指无意识摩挲着男生的肩头的衣服,而我掌心的已经沁出了汗,校服裤脚被膝盖抵出的褶皱随着呼吸微微发颤,每一道纹路都刻着此刻的慌乱。
胸腔里轰然炸开一团火,喉间泛起淡淡铁锈味,连指尖都被灼得发颤,走廊的喧嚣突然退成模糊的背景音,只剩他眼中的光在视网膜上烙下印记。把我整个人裹在透明的灼热里——那不是小说里矫饰的温柔,而是带着真实体温的灼烫,烫得人眼眶发酸。
我们越走越近,我看见他的视线在我的脸上顿了顿,那里还留着洗手时蹭到的水痕,蓝白条纹的校服布料被手指绞出细密的褶皱,像被揉碎的云。他的喉结轻轻滚动了一下,唇角的笑意深了些,眼神却变得柔和,像是把万千细碎的光都揉进了目光里。衬衫领口随着他搭在同学肩上的动作扯开道缝隙,露出的锁骨下方那颗浅褐色小痣,此刻在阳光下像粒缀在丝绒上的珍珠,明明灭灭地勾着人的视线。
十步,五步,隔着五步的距离,他就这样歪着头看我,搭在男生肩上的手臂悄悄收力,卷到肘弯的袖口露出小臂上因打篮球而结实的肌肉,眼底的笑意漫到眼角,眼神却愈发滚烫,仿佛又像之前要把我心底的秘密看穿一样。
我慌乱地垂下头,不敢与他对视。这炽热的注视与去年冬天截然不同,那时的眼神带着几分月色,温柔得像晨间的雾。而此刻,他眼中流转的光芒如同熊熊烈火,带着不容抗拒的侵略性,却又在灼热中藏着小心翼翼的试探,像是飞蛾莽撞地扑向烛火,明明知晓会被灼伤,却仍固执地靠近。我喉间泛起酸涩,校服下的心脏剧烈跳动,每一下都撞得胸腔生疼,仿佛下一秒就要冲破束缚,暴露在他滚烫的目光之下。
“走啦。”刘丽的声音像从很远的地方飘来。我猛地惊醒,衣角已被我绞得变了形,指腹上全是细密的红痕,转身进教室时不敢回头,我死死盯着地面的瓷砖缝,却在脚步声的间隙里,捕捉到一声若有似无的轻笑——他的尾音像被拉长的丝线,轻轻缠绕在我心尖。
紧接着,身后传来布料摩擦的窸窣声,像是他放下了搭在男生肩上的手,衣料滑落的声响里,教室的风扇掀起我鬓角的短发,凉丝丝的贴在耳后,而刚才交汇的目光余温尚在,像块烧红的炭,在胸口烙出个半明半暗的印子——原来真正的心动从不是骤雨,而是这样细火慢煨的煎熬,让每个呼吸都带着他眼神里的温度,在血管里轻轻发烫。
直到刘丽拽着我往座位走时,我听见自己胸腔里有个声音在喊:他为什么会出现在十四班,是巧合吗?可那么多班级,他却偏偏选择十四班,还是因为我?他刚才的眼神,是在看我,还是在看我们之间隔了一个班级的距离?是在看我参差不齐的发尾,还是在看那个曾在十四班队列里同手同脚的自己?走廊尽头的上课铃突然响起,惊飞了梧桐树上的麻雀,而我掌心的汗渍,早已把兜里带出了深浅不一的印子——原来有些瞬间,会让整个世界的声音都退成背景音,只剩某个人的眼神,在记忆里烙下永远的光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