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初七的晨光爬上青瓦时,我正在火塘处补寒假作业。生物必修一的思维导图铺在宣纸上,特别关注的声音在口袋响起,“小勾说她寒假要追完《甄嬛传》全集,你呢?”我打下“我已经在补作业了,你俩呢?”几个字,又删掉,换成“帮我弟补数学”。不一会儿:“得了吧,你肯定躲在被窝看小说!”屏幕映出我发烫的耳尖,想起小点网吧的雪夜,她曾凑近我耳边问“是不是在等谁”,那时我装疯卖傻地挠她痒痒,却没敢说“等的是你后排的男生”。
车站广播响起来,我在候车厅玻璃上看见自己的倒影:刘海规规矩矩别在耳后,袖口的辣条渣早洗干净了,围巾却被妈妈添了几颗星星。手机震了,廖贤艳发来消息:“龙春平找我借生物作业抄来着,但我没做完,你作业做完了的话,回学校借他抄抄。”
“你们啥时候那么熟了?”打完这几个字时,突然想起雪夜的网吧,穿黑卫衣的网管眼睛有点浑浊——原来喜欢不是网吧霓虹灯的影子,是他接笔记时指尖碰了我一下,像火塘里的炭,在青春里轻轻烫了个印子。
汽车开动,窗外的雪往后跑。我忽然懂了,这个寒假在火塘边补的错题、在雪地里折的纸船,都是给十六岁的自己写的情书。那些没说出口的“我喜欢你”,会在开学考的试卷上、作业里,晨读的书声里,变成比雪还干净、比阳光还暖的东西——就像奶奶说的,有些心事不用明说,像火塘的炭,不声不响,却在记忆里留着暖暖的温度。
下车时,书包里的橘子糖哗啦响。摸着口袋里的歌词本,突然发现雪夜没等到的人,早成了路上的星光。青春的代价从来不是试卷上的红叉,而是我们终于明白,在对错题和心动的纠结里,藏着比答案更重要的成长。现在踩着没化的雪往学校走,书包里装的不只是作业,还有对未来的期待,和对那个身影,最安静的喜欢。
校园里一切都没变,又好像渐渐在改变,经过一个多月的寒假,安静的校园里又恢复了往日的生机。
但檐角残雪还在往下滴冰水,像块化不透的老冰,冻得人骨头缝里发僵。我刚把书包往宿舍床上放,小勾突然从门口冲进来,指甲掐进我袖口的布料,指尖带着雪扫过的凉意:“林檬,我妈让我跟我哥去广东打工,今天是来学校收拾东西的。廖贤艳那家伙,她说要和那个男生一起去深圳,元宵节前就走——她怕你哭,一直躲着没敢说。”
水杯“啪嗒”掉在水泥地上,在陈旧的课桌上滚出半圈,玻璃碎片的声音在整个宿舍回响,我盯着她睫毛上沾的雪花——分明是刚从操场跑过来的,发梢还滴着融雪水,却像隔着重雾似的看不真切。上个冬天我们挤在宿舍桌旁,用修正液在课表上画大学地图,说要考去有樱花的城市,她指着武汉的位置说“听说那里的樱花特别好看,整个学校都是樱花还有热干面也好吃,到时候我要吃三碗,连你俩的一起吃”,此刻她新换的牛仔外套袖口还留着我们一起缝的星星补丁,针脚歪歪扭扭的,是廖贤艳用牙咬着线帮她穿的针。
“那我们的约定……”喉咙突然被什么堵住,院子里的笑声透过玻璃窗飘进来,混着走廊里拖扫帚的“刺啦”声。小勾别过脸去,她新剪的齐耳短发垂下来:“我哥说电子厂包吃住,每月能拿三千块。”她突然抓住我的手,“你要好好读书,以后去大城市,别像我,等我到了广东,给你说个秘密”。
下午的微光斜切进宿舍,照见悬浮的灰尘在我们中间打转。我想起上学期廖贤艳还早餐的鸡蛋分给我,说“吃了变聪明”,因为我特别慢,小勾总是喊我:林大妈,“带你去买烤肠”。
走廊传来隔壁七班几个女生说以后要一起去大学的笑声,小勾往我手里塞了颗水果糖,糖纸在光线下泛着彩虹色:“廖贤艳临走前让我转交的,她说蓝莓味和那个穿工装服男生一个颜色。”转身时白色围巾甩过我手背,曾经三个人并排走的路,此刻她的背影显得格外单薄,白色围巾像只被吹散的蒲公英,就要飘向看不见的远方——那里有轰鸣的机器、永远亮着的白炽灯,还有廖贤艳以为能托住未来的、蓝工服男人的手掌。
我拿过扫把,发现她刚才站的地方,有片融化的雪水洇湿了地面,形状像极了我们去年去网吧时,在雪地里画的那只歪歪扭扭的蝴蝶——翅膀还没画完,就被路过的行人踩花了。糖纸在掌心发出细碎的响,突然想起廖贤艳在小点网吧时说的话:“他说明年要带我去深圳看海”当时她正对着电脑屏幕,屏幕蓝光映得她脸上的异常发亮,满脸期待,坚信那是“爱情的光”。以为所谓“看海“是很久以后的事,久到足够我们考上大学、攒够车票,却没懂她指尖划过键盘的力度,早已是在跟十六岁的教室、跟贴满明星海报的宿舍、跟课表上没画完的大学地图告别。在我们以为“还有以后“的时光里,悄悄把“现在“变成了永远到不了的“以后“。
书包侧袋的橘子糖跟着呼吸轻轻碰撞,那是爸爸寒假塞给我的“护身符”,此刻却甜得发苦。窗外的梧桐树在风里摇晃,新抽的嫩芽还带着冻红的尖儿,就像小勾刚才转身时,我瞥见的她眼角没来得及擦的泪——原来有些告别,比初春的雪化得更快,还没等我们把“以后”说出口,就已经在现实里冻成了冰碴,而廖贤艳攥着的那张南下车票,正把她的十六岁,碾进了工厂流水线永不停歇的齿轮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