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预演

陈安一边打着呵欠，一边坐在剧场的木椅上，怀里抱着还未装订好的剧本。

他其实并不太懂这些法兰西舞台剧的门道，他只是超自然的搬运工。

望着阿尔芒与玛格丽特之间的爱与毁灭在莫里哀口中化作一行行法语台词，而伊莎贝尔却演得眼眶泛红，动情得让人一时间恍惚。

哪怕她才刚加入剧团不到一周，已显出某种近乎野性的表现力。

“安德森，你真是慧眼识珠，伊莎贝尔她的眼睛像在燃烧。”莫里哀有些赞叹于陈安临时起意的选角。

陈安点了点头，随口应了句：“嗯，不过她可不只是在演，是在赌命。”

不过说到底，他是个外行。

剧场里灯光昏暗，舞台上还残留着伊莎贝尔的余音，陈安却提不起太大兴趣。他来自一个影像文化饱和的时代，对他而言舞台剧再精致也比不过一部电影来的直观冲击。

他更不擅长处理演员的情绪——这本是莫里哀的领域，专业的事情就交给专业的人，而他只想休息一会儿。

四下走动了一圈后，和几个正在候场的演员打了个招呼，陈安便拿了把椅子靠墙坐下，开始闭目养神。

因为过去这几天，他一直失眠。

不是因为泰维诺家中不停歇的男女嬉戏声，也不是因为剧团排练忙碌，而是他心里装着那个几千里外的国家。

他不知道，自己这点点“先知式”的介入，是不是在搅乱某些本不该动的命运轨道。他来自未来，但他并不是神。他没法预判这些改变会掀起多大的风浪。

——如果自己这只蝴蝶扇了扇翅膀，会不会带来更糟的结局，毕竟他对自己后世的那个国家还是蛮自豪的。

剧场里响起稀疏掌声，把他从浅睡中惊醒。

陈安迷迷糊糊睁开眼，眼前站着两人。

最先映入眼帘的，是两双风格迥异的高跟鞋。一双沉稳朴素，皮面磨得光亮；另一双则镶着细碎宝石，亮得几乎晃眼。

只不过，这两双鞋上的腿实在太粗壮了点，让陈安不禁微微皱眉——他还是更喜欢那种少女穿上高跟鞋后显得修长纤细的小腿，再精致的高跟鞋也抵不过少女小腿紧绷的弧线。

他抬头，发现这两位“高跟鞋主人”压根不是少女，而是两个男人。

其中一位个子高挑，和陈安差不多高，衣着简洁，看得出是讲究，但并不铺张。

另一位则让他一时分不清长相，倒不是脸陌生，而是那一身华服太过惹眼——衣领、袖口、甚至鞋跟上都镶满了宝石，像是把整个珠宝铺穿在了身上，活脱脱一座会说话的金矿。

“他应该是孔蒂亲王。”陈安脑海里灵光一闪。曾经投身投石党叛乱，如今被马萨林‘赦免’、重返巴黎的王室贵胄，也是莫里哀的朋友、资助者。

而另一位，虽穿得邋遢，气场却压人。他很快开口了，语速极快，带着一口英伦强调。

“我好歹调停了叛乱，”他语气里满是不甘，“为什么你们还是不愿意支持我复辟？”

“复辟”这个词一出口，陈安心中顿时一紧。

他知道这人是谁了。

——查理·斯图亚特，流亡中的英国王位继承人，未来的快活王查理二世。

“朋友，”孔蒂亲王缓缓叹气，语气带着一丝无奈，“可议会并不接受你的调停。”

“我至少说服了洛林公爵撤兵！”查理二世声音提高，显得有些激动，“马萨林该清楚，我这步棋对他有多重要——甚至可以说，是我救了他！”

“你别跟我说这些。”孔蒂摊开双手，耸了耸肩，“我现在连自己都顾不过来，又怎么帮你？”

查理看了他一眼，忽然压低声音凑近几分，像个正在谈判的赌徒。

“那……多给我点钱也行。一个月六百里弗尔，根本不够维持宫廷的体面。”

“哪位国王的宫廷不在自己国家？”孔蒂亲王挑了挑眉，语气玩味，“我还听说，你把女侍臣、厨娘和仆役全混在一起吃饭？”

查理二世懒得掩饰白眼，翻得几乎要把眼珠子甩出去：“至少我还有饭吃。再说，你再多给点，我那个表亲是不是又要担心我转身去支持保皇党了？”

听到这话，陈安心里有点不是滋味。

一个被逐出国土、寄人篱下的亡国之君，顶着巨额悬赏、四处奔走，听起来挺惨。但人家起码还能有六百里弗尔的捐赠，相当于一个中产家庭两年的收入，靠着贵族朋友们施舍也能维持所谓的“体面”。

而那位远在东方的另一位亡国之君，永历帝朱由榔，在原先的历史里也即将开始在异国的流亡生涯，只不过等待他的并不是什么捐赠，而是一场血腥的咒水之难。

正想着，后台传来一阵脚步声。

莫里哀终于现身，一身黑色戏服还未换下，头发沾着汗，笑得像刚从剧里走出来，而陈安也选择在此时恰到好处地醒来。

莫里哀一看到查理二世，便笑着打招呼：

“亲王殿下，1000英镑殿下，真巧啊，两位都在。”

查理脸色一僵：“你能不能别老提赏金这事？”

莫里哀摊摊手：“又不是我编的，是克伦威尔。他可是贴满了伦敦的墙——谁送你回去，赏一千英镑。我只是转述一下。”

“他还真不嫌丢人。”查理苦笑一声，摇头。

“听说他最近还要发起新一轮加税。”莫里哀回头看向陈安，语气一转，“对了，我来介绍一下——这位是我最近认识的一位朋友，来自东方，陈安德，安德森·陈，也是本剧《茶花女》的作者。”

陈安立刻起身，欠身行礼：“午安，先生们，打扰各位了。”

查理打量了他一眼，眼中多了一丝探究，没立刻开口。孔蒂亲王则颔首回应，语气里带着几分好奇。

“东方人？”孔蒂目光深了些，“你是……明朝的？”

“是。”陈安没有遮掩，坦率应答。

“他有些主意，”莫里哀插话，“想见马萨林一面。”

“马萨林？”查理听到这名字，脸色立马变了，直接打断，“劝你还是省点力气吧。那人比你见过的任何一个主教都贪得无厌，算得上我见过最精于算计的老狐狸。”

“我可是亲自救过他一命。”查理语气带着不忿，“他连一句感谢都没说，别说支持我复辟了。现在连封象征性的信函都不愿意写，生怕沾上我。”

“我发誓要用这双尖头鞋，狠狠踹进马萨林那该死的屁股，看看他到底是不是传闻中的只进不出！”

孔蒂亲王没有理会查理二世对马萨林的咒骂：“东方的朋友，我可以帮你见到马萨林。”

“但你若真指望那位主教，我劝你还是趁早放弃。在巴黎写戏剧未尝不是好事，你若能像莫里哀那样，我也愿意出资赞助你。”

“可是我……”陈安张了张嘴。

他说不出“我是来改变历史的”这种中二话。

莫里哀却拍了拍他肩膀，话里有话：“别怕，巴黎不缺听故事的人。只要你讲得够好，你完全可以讲你想讲的故事。”

查理二世也点了点头：“当然，如果你愿意写出一出能讽刺马萨林的剧，我或许能出几枚金币赞助你，再给你封个爵位。”

孔蒂轻笑：“你是要拉他下水，陪你一起被驱逐出巴黎吗？”

“至少有趣不是吗？”查理摊摊手，“这年头，活得像人而不是耗子，本身就是种奢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