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学研究

说风流

浙江越秀外国语学院

■栾栋

【摘要】在人类思想文化的海洋中,中国的风流文化传统堪称博大精深。英雄豪杰与之投缘,文人学士与之神通,高雅文化与之情结,低俗社会与之浸染。风流文化的魅力就在于她是一个伟大民族的神采。风可以凝聚为骨鲠,流能够升华为国粹。其通和致化的美善弥足珍贵,化感通变的流变日新月异。一代又一代的中国人,乃至与中国文化有缘的外国人,无不为这样的风神所感染,所裹挟,所风化。一群又一群的性情人,包括被诗酒爱恨沾溉的边缘人,大都被不同的风度所陶冶,所提挈,所造就。人竞风流,风流造人,以至可以这样概括,风流变华夏,华夏即风流。

【关键词】风流 风仪 风骨 风神 风采

Notes on the Feng-Current

【Abstract】In the ocean of human thought and culture,Feng-current in Chinese cultural tradition can be said to be extensive and profound,which is congenial to both the outstanding figures and erudite scholars;high culture has its complex and low society cannot be uninvolved. Its charm is that it is the spirit and coloration of a great nation. Feng (the “airs” section) can be condensed into a bone stick,while the current (flowing) can be sublimated to the national quintessence. The virtue and good of harmony are precious and the stirring mutation happens each passing day. Generations of Chinese people,and even foreigners who have ties with Chinese culture,have been influenced by such “wind-spirit”. Groups of temperaments,including those marginal figures glutted by poetry,wine,love and hate,are largely shaped by the varying Feng -mien. People compete with each other for performing the Feng-current and the Feng-current molds human being. In summary,the Feng-current transforms China,while China is the Feng-current.

【Key words】Feng-current Feng-rites Feng-bone Feng-spirit Feng-coloration

课题名称:广东外语外贸大学外国文学文化研究中心课题“人文学前沿问题趋通研究”,课题编号“16BZCG01”。

风流观念起初是上流社会的审美意识,通常指称肯定性的人事,像伟人的精神,英雄的气质,豪杰的本色,才子的情采。风流话语逐渐沉入底层民众的通俗见解,一般表达否弃的现象,如奢华的生活,任性的态度,放荡的男女,不检的行为。这两种价值观有一个接合处,那就是常规与非常规的交叉点。引领这一交叉点的倾向偏于主流话语。雅风流与俗风流游离于常规两面,二者的标志往往因撞击常规而游移不定,因而欲说风流,就得审度于心物之间,权衡于是非之中,徜徉于天人之际。无常规无法判断风流,有常规有时误解风流。风流是人间世的风月花信,经历风之雅俗的圆观和流之上下的宏照,方能得到比较中肯的洞识。

一 风流于心物之间

古希腊人不讲风流,但是讲美与崇高。美与崇高,不论是理念,抑或行为,既不属于风,也不衍其流,而是属于提升的存在,或存在的提升。古罗马人也不讲风流,他们讲美贪大,而且更侧重崇高和奢华。西方人有一个词接近风流,即浪漫(romantique)。浪漫一词晚出,滥觞于中世纪晚期,流行于文艺复兴时期,张扬于启蒙运动之后。浪漫主义是其标志,浪漫主义是心物关系的激扬,就此而言,浪漫情调与风流意识有相通之处。

风流兴象肇始于古代中国。其中蕴含着国人的秉性气质。华夏族群是风氏子孙。中国上古崇风,但是节流,《连山》运风出气,《归藏》藏风聚气,《周易》平心静气,处处可见风旨。春秋继其遗绪,风不伤大雅,物不失古道。仁义礼智,德而有信,兴观群怨,和而不流,诸子百家,都在裂道而治,反而观之,亦有契合之实。降及战国时代,物陷其戾,风含煞气,诸侯以弱肉强食为霸业,谋士以手段成败论英雄,然而正能量的风流精神并未灭绝,不论是恪守前人关于“尽善尽美”的追求,还是面对乱世保持清静无为的修养,无不是心物交感的委运而化,或内化为国人心性,或外显为自然的感召。《性自命出》认为:“情出于性……喜怒哀悲之气,性也,及其见于外,则物取之也。”从孟子激赏之“浩然之气”,庄子钟爱之“天地大美”,以及屈原高洁的孤芳自赏,都能见得出战国时代的乱世风流。

风流一词,最早见诸《汉书》。有指风物教化,如《汉书·刑法志》中说:“吏安其官,民乐其业,畜积岁增,户口寖息。风流笃厚,禁罔疏阔。”心物随文治流变,在这里见出端倪,也指流风余韵,如《赵充国辛庆忌传》有云:“其风声气俗自古而然,今之歌谣慷慨,风流犹存耳。”在这里,古风今俗及歌讴情状跃然纸上。及至东汉,习俗教化的义项仍然是风流的重要德目,如苏顺在《和帝诔》中说:“陶元二化,风流万国。”此处是为汉和帝美饰,然而以“陶元二化”讲风流,将心物关系上接陶唐,可见当时礼乐教化的社会价值取向。史书对人物风神的描述也和风流一词联系起来。《后汉书·方术传论》说:“汉世之所谓名士者,其风流可知矣。”这里已经把风雅潇洒视为风流。

上述两汉的风流术语,与高古物性风俗密切关联。先秦传承古风,视物(杂色牛)如神媒(祭牲),亦如性情(心情),或如物用(物事),风流与品物息息相关。《易传》关于“云行雨施,品物流形”的名言,集中表达了这个理念。西汉社会发展,农林牧渔丰饶,风流与教化并行不悖。风教流播,与物推移,将《易传》心物通化的思想进一步普及广阔的社会层面。东汉也很重视生产、货殖等国计民生的有关方面,史书和文学著述不特重人,而且重物,心物互动的观念从风流一词披露出来,可谓自然而然。应劭的《风俗通义》把风俗与物事和而论之。刘劭的《人物志》将心物之互动视为“六机”。总体来说,在汉代人眼中,风流是一种物性化了的礼教习俗,风物是风流演变的物态化情状。这种观念既有古风,也含时俗,在中国人的心理演变中留下了深刻的烙印。

风流作为审美范畴,是魏晋时代的文化现象。风流是魏晋审美标志。尚玄是魏晋风流的首要特点。玄学是这个时期出现的一种崇尚老庄的思潮。“玄”的概念最早见于《老子》:“玄之又玄,众妙之门。”扬雄也讲玄,他在《太玄·玄摛》说:“玄者,幽摛万类,不见形者也。”王弼《老子指略》说:“玄,谓之深者也”。玄学即研究幽深玄远问题的学说。学界喜欢把扬雄、王弼、何宴等人的思想与西方的形而上学(métaphysique)等而视之,其实二者还是有区别的。中国玄学的思辨并未脱离情,也未完全剥离物,特别是没有疏远象。就拿扬雄来说,他重视“不见形者”,但是并未剖判玄与象,即便涤除杂念,玄象依然可鉴。汉代玄学家如此,魏晋玄学人物亦然。他们之所以被称为风流人物,心物交织且能飞声腾实,是一个重要原因。冯友兰写过《论风流》一文,他认为风流是一种人格美,风流人物必须有玄心、洞见、妙赏、深情等。[1]这四个层次简单地说就是心物关系的玄学化。

深一层讲,玄学,尤其是魏晋玄学,与西方的形而上学和辩证思想还是有相当大的区别。西方的形而上学偏于抽象思辨,逻各斯中心主义非常强烈。中国的思想文化自古就与西学有异,核心处其实无“轴”,自然也不“轴”,而且崇虚尚无,这也是汉代以至魏晋的玄学均无逻各斯思维牵制的原因。尤其需要关注的是玄学运作往往以重玄演进,即推举“玄之又玄,众妙之门”的基本思想方法。其间始终执着一份心物涵摄中的升华,所谓物我渗透,人己互动,情理并举,意象缠绵。不论是竹林七贤,抑或葛洪、陶潜,他们可以对自己所厌恶的政治持反对的清高态度,但是心物之间无不极尽抚慰性玄鉴之能事,或曰提携性的玄念升华。如果一定要拿西方的某个文化现象作比较,可以说中国的玄学思维,一如古希腊分裂了的酒神精神与日神精神的合而为一。风流一词之所以“既随物而婉转,亦与心而徘徊”,就是与玄学的这个特点密不可分。

二 风流于是非之中

风流于是非之中,这个动态性的命题,旨在规约风流的是非范畴。是非,一指有无,一指成败,一指对错。风流离不开有无,有无奠定了是非的基础和前提。风流离不开成败,成败归总为是非的结局与果业。风流离不开对错,对错牵扯到是非的价值与判断。正因为如此,笔者视风流为是非之焦点。如果从风尚动态审度,风流实乃是非之别名。倘若以一般概念检索,风流则显示为是非矛盾的总称。

风流为是非结,因为风流为存在的是非之花。“江山如此多娇,引无数英雄竞折腰。”评的是历史霸业。“大风起兮云飞扬,威加海内兮归故乡,安得猛士兮守四方。”争的是一统天下。“使李将军,遇高皇帝,万户侯何足道哉。”议的是功名遇合。“气岸遥凌豪士前,风流肯落他人后。”出的是文采风头。“痛饮狂歌空度日,飞扬跋扈为谁雄。”写的是对挚友的批评。“不才明主弃,多病故人疏。”发的是被埋没的牢骚。“紫绶纵荣争及睡,朱门虽富不如贫。”看好的是隐去的清净。“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恪守的是痴拙的爱情。“恸哭六军俱缟素,冲冠一怒为红颜。”选择的是名媛宠妾。“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沉溺的是美色快活。“俱往矣,数风流人物,还看今朝。”抒发的是为人民打天下的英雄气概。对每一个风流的当事人,风流后面当然有其价值取向。仅就风流作为是非之花来解析,其根茎枝叶乃至每一花瓣,莫不是在争一个在场的权利。一切被视为风流的人物和事物,胜就胜在存在,败亦败在失去存在。

存在是风流人物争执的关键,但是并非因此就可以说“胜者为王败者为寇”。如此论风流,那风流还有什么意义?风流是名利场,事实固然如此,然而风流中也纠结着关于是非曲直的判断。风流也是分流处,如何分流,就看如何风流,清浊高下,雅俗邪正,尽在其当口。风流也是封罶口,“鱼丽于罶,鲿鲨”。(《诗·小雅·鱼丽》)“洲畔渔人布罶,正是鲋鱼时分。”(郭沫若:《水调歌头·登采石矶太白楼》)风流之于存在,谁说不是造化布下的是非网罶?命运之神的垂钓默祷:“愿者上钩!”不为个人的功名利禄闯这个圈套,那是高人。反而言之,为了天下苍生冒这个风险,那是英俊逐风流,险有其值,死得其所。

风流作为是非之花,其花就是一个缘。缘是命运的别名。然而将缘完全归咎于命运,那是对造化的误解。周幽王烽火戏诸侯,其终于失败不能怨褒姒。吴王风流造孽,其恶果不可怪西施。陈圆圆“圆”不了李自成的天下梦,不能说天灭李自成,应该说是闯王没画好这个造反成功的“圆”。故事的背后有必然和偶然,有斗智与斗勇,要找根本的原因,固然与历史机遇有关,但是最重要的还是当事人的个性,或曰总体素质。社会存在是一个要紧的方面,主持这个大局的人物尤其重要,因为其存在是能动的存在,其综合素质以及爆发力,才是代表或引导大局的关键。在这个意义上,可以说风流就是引流,风流就是英雄人物对自身存在的出色的展示,是其对社会历史诸因素的画龙点睛。如果把风流比作让人震撼或让人惊赞的成功,那么外因是变化的条件,内因是变化的根据,杰出人才及其超常的发挥才是决定性的因素。性格就是命运,品质决定成败,风流天平上的砝码,给了个人素质以重要的机遇,有多少人在那样一个举足轻重的节点上认真掂量?缘是“这一个”重要的节点,审时度势的相机而动,就是启动这个缘的钥匙。

风流风光灿然,可也触发了许多物议,引爆无尽的褒贬。从大关节上剖判风流,当是天地正道。商鞅,变法强秦,舍己富国,可曾想到其法之双刃,屠人亦可杀己?屈平,矢忠矢勇,九死未悔,是否思考过合久必分,分久必合,天下一统亦属于规律?司马迁,文史高峰,子学殿军,怎么就看不透汉武帝雄才大略背后的暴虐本质?诸葛亮,满腹智慧,旷世奇才,奈何天不灭曹,智不灭晋,“出师未捷身先死,长使英雄泪满襟”。郭璞,学富五车,神智超凡,世称未卜先知,竟然未能使自己躲过“卜劫”,面对军阀犯上作乱的占卜苛求,神算子最终命丧神算。王安石,“拗相公”,立志匡正天下,勇于有为,不顾人非,怎就没有想到古来变法者下场可悲?或许他压根儿就将自己的生死置之度外。司马光,迂夫子,一生只认老理,恪守传统,正亦正也,但是毕竟少了些出奇通变,其实留一部《资治通鉴》,足以使此公流芳百世。岳飞、文天祥、史可法、黄道周、袁崇焕……,多少忠臣名将,为报效国家,引颈就戮,慷慨殉国,忠肝义胆,节义真风流。黄道周的十六字绝命诗,堪为万古英烈写照:“纲常万古,节义千秋;天地知我,家人无忧。”要论英雄豪杰,此可谓无上风流。

毋庸讳言,上述大关节性质的论说,只是对刚性风流的道义疏正。不论是帝王将相,还是普通百姓,他们的言行,事实上都被人们从风流角度加以品评。在通俗的层面,风流可指浪漫气质,潇洒风度,也可指失检行为,放荡男女。风流可以是权力行为的文艺性表现,也可以是文艺活动的浪漫性展现。此处讲的风流行为,既关乎心理欲望,也涉及审美活动。这里称文艺性,是指文艺凸显审美的广义概念。风流,或为权力话语的身体叙事;或为内在骚情的动态流露。风流,当然分说文艺创作的出人头地,同时也是引领民众的某些品味。从生发契机看,风流是一种人物性的欲望,接自然赋予之任性,得社会机遇之推助,显摆于俗常的生活场面,涌动于文化的潮头浪尖。细数风流的社会因果,可以将之视为集体性的气场,既是人间游乐场高下时尚的动态,也是社会各界面会通交际的情感,其邪正雅俗有如九头怪之荒诞,其高下精粗又似多面神之超常。按说,风流是最不易被社会各种势力征服的自然性的人文生态,但是文化史告诉我们,毕竟有各种各样的权力话语,常常以各种方式,使风倾其流,使流成其变,风流于是成为可圈可点的人文性的自然现象。倡导刚性不易,滑入阴柔难挡。

正因为风流有刚柔雅俗邪正的诸种变相,正气的时代莫不对此高度关注,负责任的团体和个人也对此有所担当。移风易俗是矫正低劣风流的常见方略。净风清流是有作为文学的非常手笔。藏风聚气是非常文学包容风流的博大底蕴。对于一个国家,抑或一个个体,为风流正行,给风流导向,都是不可忽视的风流教化。

三 风流于节点之际

风流是自然风情的人文升华,也是人性俏达的社会演绎。在勾勒了风流的心物互动和是非瓜葛之后,有必要把握风流的节点。这里说的风流节点,主要有三层意思:一是节文,常指人文礼仪上的抑扬顿挫,是对繁文缛节风流的节简。二是节制,概说罗曼蒂克时的约束限定,是对浪漫风情的节减。三是检点,统称豪奢放荡中的言行自律,是对奢侈浮华的节俭。这三层意思集中于一个审美环扣,那就是风流人物的诗性修为,诗性文化的风流纽结。该环扣的约束成就了三大风范:风氏传统,风烈风神,风度风骨。

风祗风仪,是风氏的传统。风氏古风,美在节文。文明初创的诸般享乐,经风祗而升华,欲望开张的各种劣根,因风仪而敛缰。古风因而节俭,人性由此疏导。节文,是人文源头的垂范,质朴是风流。礼乐上流,见得出古风远源。华夏先祖伏羲氏古称风氏。风祗与风仪在风氏大族的衍生中形成。五帝时代,典乐活动是非常重要的礼仪。昔葛天师掌乐,“三人操牛尾,以歌八阕”。彼时带有巫术性质的歌舞,自然也夹杂着风流意绪。孔颜境界,一向为人称道:“饭疏食,饮水,曲肱而枕之,乐亦在其中矣。不义而富且贵,于我如浮云。”其实孔子还有更高的境界:乐(yuè)高于礼。在春秋时代,歌舞有定式,孔子在《论语·先进》章感叹“吾与点”,说明礼乐风流,而且乐比礼更高一层。孔颜于粗茶淡饭里,感知乐(lè)亦在其中,曾点在春风和美景中展示古乐舞之仪,而且能体会乐由心出之乐。礼与仪,使“先进”的“野人”如此风流。孔子很看重的风仪之种源,其实就是由风流仪式,追溯到礼乐上流。如果接着孔子的思路前推,就会涉及风祗中的风氏精神,至少在《连山》《归藏》《周易》中,能感受得到那种大地的呼吸和高天的召唤。风中有动,风中有静,风中有舒,风中有卷,风可连山,风可归藏。降而为仪式,犹能益人神智,节人欲望。

风烈风神,是华夏的气概。华夏正气,伟岸亦风流。尧舜禹汤,有领袖的风仪。伯夷与叔齐,是遗老的忠诚。程婴与杵臼,为正义的风烈。孟子与庄周,乃末世的风华。屈原与子长,是贞固的风神。上古三代古风未泯,质朴淳厚,能使天下为之熏染。在正义式微的春秋战国,人们仍然执着地讴歌正义清流。浩然正气见诸托孤死节的悲壮故事,阳刚之美流于孟子的笔端,放达逍遥尽显庄周的超迈,即便在秦皇汉武的专制时代,犹有忠烈如屈原,刚健似子长的华夏风神。此类素王贤哲是华夏英豪,较之那些个历史转折点的铁血帝王,上古圣主才是真领袖,高古英烈方为中华魂。在那黑暗的时代,孟子、庄子悬若日月,屈原、子长像河岳苍茫。秦皇汉武与他们相比较,充其量只能算是亚风流,唐宗宋祖与他们作对照,说到底只能称为小山岗。一代天骄成吉思汗,西风烈马走天下,细数英雄气,半是大汗半天狼。不要仅以鹿鼎论成败。笔者之所以非常赞赏屈原与司马迁之类的伟人,正是因为这样的文化巨擘是真正的民族魂。往古万世,屈骚含英咀华成楷模。向下百代,《史记》顶天立地做栋梁。他们是矫正文化的衡准器,是培育英才的演练场。岳飞、文天祥继承了他们的品质。史可法、袁崇焕发挥了他们的荣光。在他们身上闪烁着中华民族的本真精神,在他们身后矗立起炎黄一脉的钢铁脊梁。

风度风骨,是国人的品节。此类节度,是士子风流。古风至魏晋而激变,士人处刀俎以残喘。通脱气质首先在贵族层面荡开,风流概念逐渐于士子群中衍生。三曹父子以文采缀功业,何晏、王弼以谈玄显清流,羲之、献之以书法辟蹊径,葛洪、陶潜以出世与归田脱樊笼,七贤以“越名教而任自然”。溷溷世界,仁义式微,忠贞淡去,社会所谓崇孝尚贤,可视为黑暗世界的些微烛光,风之吹,流之荡,终究抵不住人心不古的世道。当今美学家们喜欢讲魏晋风流,其实更可贵的是审视风向的觉悟与矫正流俗的洞见。刘劭的《人物志》为人才刻度,刘义庆的《世说新语》对世风品鉴。北魏宗室既看好“风流可观”,也重视“骨鲠之操”。[2]北朝文化于质朴中透出昂藏神韵。南朝文坛虽是采丽竞繁,毕竟也有高手如刘勰,他宣讲“原道”“宗经”“征圣”以重振文脉,重提风雅颂以阐发风教精神。他不仅倡导“风骨”以崇节,而且逆流顶风以“通变”。从南北两地对风度、风节、骨鲠、风骨的凝练,可以看出思想文化的一个重大变数,即对风流人物加深品鉴,于风流精神有所节制。不论为人,抑或为文,风度、风骨真可谓为世立极,后代有人重复,有人摹范,但是于风流的理论思考,再无巨大的突破和拓展。

对于华夏民族而言,有无上古的风祗风仪是文明开化时的大事情。风祗风仪意味着人文始祖在世事初开时的经天纬地和培根重教。德风德草,风行草上必偃,载礼载仪,礼化天下无波。换言之,风祗风仪是自然人文与人文自然的交相涵养,也是原始文化与文明文化的分中有合。风祗风仪,实乃华夏风流的母胎,后世所谓风流无不是从此处孕育萌生。对于炎黄子孙来说,风烈风神是华夏精神的基本色调,国人的真品性在这里起根发苗。炎黄陶唐是其化身,伯夷叔齐是其缩影,程婴杵臼是其德行,老子孔子皆其道枢,庄骚有灵气,迁固是大铎,弼晏善玄思,嵇阮亦坚卓,最是陶潜无俗韵,清气自然出绝活。对于国人品节文心,风度风骨十分重要。不仅风流可观,而且骨鲠挺拔,用嵇康《琴赋》中的话说,即“体制风流,莫不相袭”,“检容授节,应变合度”。唐人多风流,宋人畅风神,元人重风节,明人讲风情,清代矜风貌,民国尚风范,新华崇正气,尽管历史曲折,世事艰辛,但是风流文化的正能量始终没有泯灭,而且不绝如缕地传承了下来。非常值得庆幸的是在风流的节制方面,历代的志士仁人有不俗的建树,风节风骨,突出了风流的内调节机能,风流出风神而和而不同,风流有风节而和而不流,风流有风度而和而不俗。风流从此不再是暴君的专利,也不再是狂人的名片,而是每个人都可以励志的风尚,是每种文学都可以入道的风情。

风氏先祖自有风祗风仪,炎黄子孙不乏风烈风神,国人品节盛赞风度风骨。风祗风仪是风流文化的基质,风烈风神是风流文化的精髓,风度风骨是风流文化的标志。上述三种风范,可谓华夏精神,人文体式,后世有出息的文人学士和有作为的英雄豪杰,无不从中汲取这样那样的宝贵资源。

在人类思想文化的海洋中,中国的风流文化传统堪称博大精深。英雄豪杰与之投缘,文人学士与之神通,高雅文化与之情结,低俗社会与之浸染。风流文化的魅力就在于她是一个伟大民族的神采。风可以凝聚为骨鲠,流能够升华为国粹。其通和致化的美善弥足珍贵,化感通变的流变日新月异。一代又一代的中国人,乃至与中国文化有缘的外国人,无不为这样的风神所感染,所裹挟,所风化。一群又一群的性情人,包括被诗酒爱恨沾溉的边缘人,大都被不同的风度所陶冶,所提挈,所造就。人竞风流,风流造人,以至可以这样概括,风流变华夏,华夏即风流。

【参考文献】

《新编诸子集成》,中华书局1999年版。

司马迁撰:《史记》,中华书局1982年版。

班固撰:《汉书》,中华书局2002年版。

鲁迅撰,吴小如导读:《魏晋风度及其他》,上海古籍出版社2000年版。

胡晓明主编:《释中国》,上海文艺出版社1998年版。

冯友兰撰:《论人生》,人民文学出版社2012年版。

【作者简介】

栾栋,浙江越秀外国语学院人文社会科学研究院教授,广东外语外贸大学“云山资深教授”。

联系方式:电子邮箱:13570557235@163.com


[1] 参见冯友兰《论人生》,人民文学出版社2012年版,第21—29页。

[2] 参看《魏书·元彧传》:“临淮虽风流可观,而无骨鲠之操。”北朝品鉴人物崇骨鲠,与南朝人文评论重风骨,大江南北都在变风净流,应说这是中华民族对风流文化的一种升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