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简臆谈(二)

金少英

西域都护

《后汉书·西域传》:“武帝时,西域内属,有三十六国,汉为置使者校尉领护之。宣帝改曰都护。”注:“宣帝时,郑吉以侍郎田渠犁,发兵攻车师;迁卫司马,使护鄯善以西南道。其后匈奴日逐王降吉,汉以吉前破车师,后降日逐,遂并令护车师以西北道,号曰都护。都护之置,始自于吉也。”

西域都护始自郑吉,此史籍所同;惟设置之年颇有异说。其说有三:

一、设于宣帝地节二年(前68)

《汉书·百官表》:“西域都护,加官,宣帝地节二年初置,以骑都尉、谏大夫使护西域三十六国。有副校尉,秩比二千石,丞一人,司马、候、千人各二人。”《汉书·郑吉传·赞》:“至于地节,郑吉建都护之号。”

二、设于宣帝神爵二年(前60)

《汉书·宣帝纪》:“神爵二年秋,匈奴日逐王先贤掸将人众万余来降,使都护西域骑都尉郑吉迎日逐,破车师,皆封列侯。”

《通鉴目录》:“神爵二年,初以郑吉为西域都护。”

《通鉴考异》:“神爵二年置都护,自郑吉始。”

三、设于宣帝神爵三年(前59)

《汉书·西域传》:“日逐王畔单于,将众来降,护鄯善以西使者郑吉迎之。既至,汉封日逐王为归德侯,吉为安远侯,是岁神爵三年也。乃因使吉并护北道,故号曰都护。都护之起自吉置矣。”

三说之中,最早为地节二年,最迟为神爵三年,首尾凡十年。究以何者为是?还有,西域都护和都护是一是二?西域都护秩禄几何?亦是问题。

下面依次论述。

第一个问题:西域都护设于何年?

(一)西域都护并护北道,那么神爵二年以前汉廷有无遣官并护北道的必要?在此以前,郑吉已否都护西域?

《汉书·西域传》云:“自贰师将军伐大宛之后,西域震惧,多遣使来贡献,汉使西域者益得职。于是自敦煌西至盐泽往往起亭,而轮台、渠犁皆有田卒数百人,置使者校尉领护以给使外国者。至宣帝时,遣卫司马使护鄯善以西数国。及破姑师,未尽殄,分以为车师前后王及山北六国。时汉独护南道,未能尽并北道也。”

又云:“地节二年,汉遣侍郎郑吉、校尉司马熹将免刑罪人田渠犁,积谷,欲以攻车师。至秋收谷,吉、熹发城郭兵万余人,自与所将田士千五百人共击车师,攻交河城破之。王尚在其北石城中未得。会军食尽,吉等且罢兵,归渠犁。田收秋毕,复发兵攻车师王于石城。王……与贵人苏犹议,……苏犹教王击匈奴边国……以降吉。……吉、熹即留一候与卒二十人留守王,吉等引兵归渠犁。车师王恐匈奴兵复至而见杀也,乃轻骑奔乌孙。……于是吉始使吏卒三百人别田车师。……(匈奴)遣骑来击田者,吉乃与校尉尽将渠犁田士千五百人往田。匈奴复益遣骑来,汉田卒少,不能当,保车师城中。……围城数日乃解。后常数千骑往来守车师。……诏遣长罗侯将张掖、酒泉骑出车师北千余里,扬威武车师旁,胡骑引去,吉乃得出归渠犁。凡三校尉屯田车师。……汉召故车师太子军宿在焉耆者,立以为王,尽徙车师国民令居渠犁,遂以车师故地与匈奴。”

《汉书·匈奴传》:“壶衍鞮单于立十七年死,弟左贤王立为虚闾权渠单于,是岁地节二年也。……是时匈奴不能为边寇,于是汉罢外城以休百姓。单于闻之喜,……欲与汉和亲。……是岁也,匈奴饥,人民畜产死十六七,又发两屯各万骑以备汉。……其明年,西域城郭共击匈奴,取车师国,得其王及人众而去。单于复以车师王昆弟兜莫为车师王,收其余民东徙,不敢居故地;而汉益遣屯士分田车师地以实之。”

上述史料颇多抵梧,既说屯田车师,又说以其地与匈奴;既说车师余民东徙,又说尽迁渠犁。但是有一点可以清楚看到的,即汉在北道仅有车师一个据点,而这一据点又不十分稳固。“车师地肥美,近匈奴”,匈奴要争;“去渠犁千余里间以河山”,有急,“汉兵在渠犁者势不能相救”,汉廷公卿且“以为道远烦费,可且罢车师田者”(引文均见《西域传》),在这种情况下,自无设置西域都护的必要。

即就郑吉仕历来看,亦是如此。

《汉书·郑吉传》:“宣帝时(《西域传》系地节二年),吉以侍郎田渠犁,积谷,因发诸国兵攻破车师,迁卫司马,使护鄯善以西南道。”《通鉴目录》:“地节三年,郑吉击车师,车师王奔乌孙,吉遣吏卒田车师。”《通鉴考异》:“地节三年,郑吉与司马熹击车师。”居延汉简:“元康四年(前62)二月己未朔乙亥,使护鄯善以西校尉吉……”(原简第118·17号,《居延汉简甲编》第678号)则吉在地节二年为侍郎,田渠犁,三年始以击车师功迁卫司马、使护鄯善以西南道,直至元康四年为校尉,仍护南道如故。可见地节二年并未设西域都护。《百官表》及《郑吉传·赞》皆误。

(二)西域都护之设同日逐王降汉至有关系。由于日逐降汉,车师又先已破灭,汉在北方势力扩大,才有并护北道的必要。那么,日逐降汉在哪一年呢?

《汉书·宣帝纪》:“神爵二年秋,匈奴日逐王先贤掸将人众来降。”同书《匈奴传》:“会(虚闾权渠)单于死,是岁神爵二年也。虚闾权渠单于立九年死(案:本《传》上文言:虚闾权渠单于立于地节二年,则立九年为神爵二年),……握衍朐鞮单于立。……单于初立凶恶,……日逐王素与握衍朐鞮单于有隙,即率其众数万骑归汉。”同书《郑吉传》:“神爵中,匈奴乖乱,日逐王先贤掸欲降汉,使人与吉相闻。吉发渠犁、龟兹诸国五万人,迎日逐王口万二千人,小王将十二人,随吉至河曲。”同书《西域传》:“其后日逐王畔单于,将众来降,护鄯善以西使者郑吉迎之。”《通鉴目录》:“神爵二年,匈奴虚闾单于死,颛渠阏氏废其子稽侯狦,而立其疏族握衍单于。握衍单于残忍好杀,国人离叛,日逐王率众来降。”《通鉴》:“神爵二年,日逐王素与握衍朐鞮单于有隙,即率其众欲降汉,使人至渠犁,与骑都尉郑吉相闻。吉发渠犁、龟兹诸国五万人,迎日逐王口万二千人,小王将十二人,……遂将诣京师。”

案:虚闾单于死于神爵二年,同年,握衍单于即继位。握衍单于以国人离叛,“恚自杀,……是岁神爵四年也”(《汉书·匈奴传》)。则日逐降汉当在神爵二年至四年间,即握衍在位期间。惟“日逐王素与握衍单于有隙”,则嫌隙之始当在握衍继位之前;而握衍立后,日逐必怀疑惧,加以握衍残忍好杀,更不容其久恋故土。《匈奴传》称日逐王“即率其众归汉”,用一“即”字,可见距握衍继位之日甚近。《汉书纪传》及《通鉴》均系神爵二年,应属可信。

(三)日逐王既归汉,汉封之为归德侯,郑吉亦以迎日逐功封安远侯。郑吉之封因于日逐,都护西域之设亦因于日逐,所以,从郑吉封侯时日,亦可大略推知设官年月。

郑吉何时封侯呢?

《汉书·景武昭宣元成功臣表》:“归德靖侯先贤掸以匈奴单于从兄日逐王率众降,侯,神爵三年四月戊戌封。”“安远缪侯郑吉以校尉、光禄大夫将兵迎日逐王降,又破车师,侯,神爵三年四月壬戌封。”(案:是年四月无壬戌,吉封当与归德同时,壬戌应为戊戌之误。)同书《西域传》:“汉封日逐王为归德侯,吉为安远侯,是岁神爵三年也。”

据《汉书·宣纪》,日逐王以神爵二年秋来降,与郑吉皆封列侯,《表》《传》以两人同于翌年封,似《表》《传》所记或误,但以万余人口,长途跋涉,时日稽延。理有可能。盖《纪》所载为日逐启行之日,《表》《传》所记则计功封赏之期。(常惠封侯,《宣纪》系本始三年,《表》系四年。《纪》重叙事,奖惩特连类及之,《表》记封赏,时日必须明确)应从《表》。《通鉴》以封侯与设西域都护并系二年,恐非是。

(四)郑吉于神爵三年封侯。都护西域与封侯哪件事在前呢?

《汉书·宣纪》和《郑吉传》及《通鉴》均以设官在前,《汉书·西域传》则以封侯先于设官。案《吉传》载有封侯诏书,曰:“都护西域骑都尉郑吉,拊循外蛮,宣明威信,迎匈奴单于从兄日逐王众,击破车师兜訾城,功效茂著。其封吉为安远侯,食邑千户。”诏书为一代法令,明言吉以都护西域封侯,则设官在前,应无疑义。且当时吉本官为骑都尉,与《宣纪》《百官表》皆合(《通鉴》从之,亦称骑都尉。《汉书·功臣表》称校尉,《西域传》称护鄯善以西使者,皆误以前官为称)。其设西域都护时日,则在神爵二年秋当日逐与吉相闻之后,故吉迎日逐时已有“都护”之号。

(五)根据上面各节所述,以郑吉仕历为纲,可以归结为下表:

地节二年(前68) 郑吉以侍郎田渠犁。

地节三年(前67) 吉与司马熹击车师,因遣吏卒田车师。吉迁卫司马使护鄯善以西南道。

元康四年(前62) 吉为校尉,仍护鄯善以西南道如故。

神爵二年(前60) 匈奴虚闾权渠单于死,握衍朐鞮单于立。

秋,匈奴日逐王欲归汉,使人与吉相闻。汉以吉为骑都尉,使都护西域,迎日逐王。

神爵三年(前59) 春或夏初,日逐王诣京师。四月戊戌,汉封日逐王为归德候,吉为安远候。

神爵四年(前58) 握衍单于死。

第二个问题:都护与西域都护是一是二?

《汉书·郑吉传》:“吉遂并护车师以西北道,故号都护”,《西域传》亦称“都护”,《宣纪》及《郑吉传》所载诏书则称“都护西域”,《百官表》则称“西域都护”,《通鉴》从《吉传》称“都护”(《考异》同),其《目录》又称“西域都护”。案“都护西域”自即“西域都护”,言其任使则为“都护西域”,称其官守则为“西域都护”,故诏书称“都护西域”,《百官表》称“西域都护”(往年北洋军阀时期有“督办黄河水灾事宜”一职,相呼每称“督办”,亦犹此意)。

但“都护”之称并不始于神爵间,单称“都护”实与“西域都护”不同。

居延汉简:“元康四年二月、已未朔、乙亥,使护(劳榦:《居延汉简考释·释文之部》夺“护”字)鄯善以西校尉吉、副卫司马富昌、丞庆、都尉冥(案:疑为“宣”字)重(案:疑为“达”字)郎通(案:疑为“桓”字或“超”字,绝非“通”字),元康二年五月癸未,以使都护檄书,遣尉丞赦将施(施即“弛”字,劳榦误释为“拕”字)刑士五千(劳榦释为“十”字)人,送致将军(劳榦误释为“车”字)□发”(原简第118·17号,《居延汉简甲编》第678号)。

案:元康四年,握衍单于尚未即位,日逐亦未降汉,自无“西域都护”一官,简文明言吉官为“使护鄯善以西校尉”;而在两年以前已以“使都护”名义备文送弛刑士,可见“都护”之称不限于都护西域。盖元康间之“都护”为“使都护鄯善以西”的南道,神爵间之“都护”为“使都护西域”,并包南北二道而言,两者职权范围大小不同。至神爵以后,“都护”一名始成为“西域都护”之简称。

第三个问题:西域都护秩禄几何?

西域都护秩禄,《汉书·百官表》并无明文记载;照表文来看,有时秩禄反低于其副校尉,而南道“都护”表中且一字不提。

要解决上述问题,我们不妨先将郑吉历任各官和西域都护本官禄秩考究一番。

侍郎 《百官表》:秩比四百石。

卫司马 《百官表》记各官所属司马,皆列丞下,则司马官卑于丞。诸屯卫候司马属卫尉,卫尉丞秩千石,则卫司马秩当低于千石。郑吉由侍郎迁卫司马,则卫司马秩当高于侍郎。元康四年,吉以校尉护鄯善以西,其副为卫司马富昌。《汉书·赵充国传》有长水校尉富昌,考其时盖在神爵初,殆同为一人。则富昌亦以卫司马升校尉与郑吉同,则卫司马秩低于校尉。《周礼疏》“司马殿门者,汉宫殿门,每门皆使司马一人守门,比千石”,与上所述皆合。《续汉·百官志》:“军司马一人,比千石;其不置校尉部,但军司马一人”,亦可佐证。(《后汉书·郑众传》注引应劭《汉官仪》:“越骑司马一人,秩千石。”案:卫尉秩中二千石,其丞秩千石,越骑校尉秩二千石,其司马秩不应为千石,前殆误记,否则,或东京之制如是也)

校尉 据《百官表》,自司隶至虎贲凡十校尉,秩皆二千石,西域副校尉秩比二千石,戊已校尉未载秩禄。吉官但称校尉,应与汉廷冠字十校尉不同。应劭《汉官仪》谓武帝置护乌桓校尉、护羌校尉,秩皆比二千石(分见《御览·职官部》《后汉·光武纪》注引);《续汉·百官志》谓大将军营五部,部校尉一人,比二千石:吉官相类,秩当为比二千石。

骑都尉 据《百官表》,骑都尉秩比二千石;但骑都尉往往同时官光禄大夫,(如王莽以侍中、骑都尉、光禄大夫拜大司马),则骑都尉秩恐为二千石。

谏大夫 《百官表》:谏大夫秩比八百石,卫宏《汉旧仪》且以为秩六百石。惟《贡禹传》载禹上书,自言“拜为谏大夫,秩八百石,奉钱月九千二百”。禹书未言增秩,则谏大夫秩原为八百石可知。

光禄大夫 《百官表》:“光禄大夫秩比二千石”,《御览·职官部》引《汉旧仪》同。惟贡禹上书称:“拜为光禄大夫,秩二千石,奉钱月万二千”(见本《传》)。“成帝以(王)延世为光禄大夫,秩二千石”(《北堂书钞·政术部》引应劭《汉官仪》)。则光禄大夫秩为二千石,其增秩者为中二千石(如张放)。

现在可以研究一下西域都护的秩禄。

西域都护为加官,其秩禄应视本官而定。但副校尉秩比二千石,则西域都护秩不应低于比二千石。郑吉任西域都护日,其本官为骑都尉,照《百官表》说,秩比二千石;而《功臣表》以吉官为光禄大夫,则秩为二千石。且吉于元康年间已以校尉护南道,秩比二千石,则都护西域以后,亦应迁秩,高于其副,故吉秩当为二千石。《御览·职官部》引《汉官仪》亦谓西域都护秩二千石。徐天麟《会要》列西域都护秩于比二千石,非是。

据《百官表》,西域都护亦可以谏大夫为之。谏大夫秩八百石,较副校尉为低,则是上下倒置,恐无是理。西域都护自郑吉至王莽世凡十八人,《汉书》所载有郑吉、甘延寿、段会宗、韩立、廉褒、郭舜、孙建、但钦等。廉褒以下诸人,其任西域都护以前仕历不详;若郑、甘、段、韩则都护西域时皆为骑都尉,郑、段且为光禄大夫,未有以谏大夫都护西域者。《甘延寿传》称“许嘉荐延寿为郎中、谏大夫,使西域都护、骑都尉”,盖谓进身由嘉,仕历如是,非谓以谏大夫使都护西域也。表文“谏大夫”,恐为光禄大夫之误。

西域都护为加官,南道“都护”当亦为加官。郑吉初以卫司马护鄯善以西,则秩比千石。其后迁校尉,仍护南道如故,则秩比二千石。西汉遣使西域,大抵官卑者为郎,(如遂成、傅介子、乐奉、殷广德、郑吉、甘延寿、陈汤),尊则卫司马(如安乐、魏和意、郑吉、富昌、谷吉、《段会宗传》中迎康居太子者),再尊则校尉(如赖丹、常惠、郑吉、富昌、陈汤),至中郎将、骑都尉、光禄大夫而极(如郑吉、甘延寿、段会宗、韩立皆为骑都尉,忠、常惠、郑吉、段会宗皆为光禄大夫)。初护南道,则以校尉官最尊,郑吉而后并护北道,乃以骑都尉、光禄大夫为之。

一九六三年十一月十五日草于兰医一院,十二月十五日修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