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悲剧中之乐观人”

吴芳吉自称“悲剧中之乐观人”,以不入主流的边缘人物自居,“不入政党,不奉宗教,耻言军阀,讳为名士。是以城市山林,两无去路;宿儒时髦,难契同心”。在大时代的狂潮之中,“漂流震荡,艰危孤苦”,难免悲剧的宿命,“自断此生之必无幸也”。他回顾一生作为,“与冻馁战、与金钱战,与世俗战,与积习战,与兵燹戎马战,与风尘劳顿战,与名缰利锁战,与生死关头战,与一切虚伪、蛮横、冷酷、圆滑战,无战不败,无败不极”。然而,乱世所遭,不足改其心志,亦未没入堕落之途,端赖“古籍几篇、良朋数辈,熏染扶持”,才未染世人功利、浪漫、豪奢、奔竞、虚荣、残杀、偷窃卑污、凶淫放纵之病,“自信此世之终有为也”。秉此人生态度,他“明知无幸,故敢自牺牲。既足有为,故无须尤怨”,自此之后,仍执持礼义甲胄、忠信干橹,“永与斯世战争”。[1]与“新月派”的浪漫诗人不同,吴芳吉是一个近似杜甫的落魄而坚毅的诗人,他的诗始终散发着穷愁和忧患的气息,正如他颠簸飘零而困厄艰难的一生。与此同时,吴芳吉又以超拔的力量和乐观的心境面对一切艰难险绝,甚至安之若怡,不以境遇之乖怨天尤人,不以己身之蹙颓废沉沦,诗文因之愈加华灿,德行因之日益淳美。

吴芳吉字碧柳,号白屋吴生,1896年7月1日(清光绪二十二年阴历五月二十一日)生于重庆杨柳街碧柳院。其父吴传姜(1857—1927)字定安,为一小商贩,读书自修,能写短文。其母刘素贤(1875—1949)为继室,较具文化修养,担任过小学教员。吴芳吉六岁时,其父经商失败,旋又涉讼入狱,家计长久陷于困境。八岁时,因生活艰困,吴芳吉随母亲从重庆迁回故乡江津德感坝,依伯父生活。由于寄人篱下,吴芳吉母子因贫见疑,收稻时,伯父即遣人看护,以防其母子偷稻。这段艰辛酸楚的生活,吴芳吉有诗回忆道:“我父在外,忤官下狱。我母劳瘁,抚我夜哭。恨我无知,冤不能赎。衣裳典尽,菜根果腹。长夜如年,不具火烛。两眼光光,殆为六畜。每逢佳节,常苦羞肉。”[2]

1910年,吴芳吉从偏僻的川东小镇考入北京清华学堂,命运似乎开始眷顾这位勤奋而慧颖的乡村少年。但出人意料的是,两年后,吴芳吉因积极参与清华学潮,后又不肯写悔过书,竟遭校方除名,他的亢直、仗义、激越、决不妥协在此事件中表现得淋漓尽致。离开清华园的吴芳吉顿时陷入了狼狈、尴尬的境地。他寄居在族人家中,族人见其已成无用之人,待之冷若冰霜,任意呵斥驱使。吴芳吉看人眼色,干粗活、睡台阶,以报纸为被衾,受尽冻寒,最后还是被下了逐客令。此一时期,吴芳吉的心境跌入冰谷,其压抑愤懑的情绪不足为外人道。在清华挚友刘绍昆的追悼会上,吴芳吉在灵前伏地大哭,泪如泉涌,且哭且诵其所撰的长篇祭文。吴芳吉此时初尝人生的苦味,为亡友流下的眼泪,也是对自己飘零身世的戚戚之感。他一时没有出路,离开北京,寄居在为川籍流落青年免费提供食宿的天津四川会馆。极度的贫困和忧愤的心境让吴芳吉卧床连月,幸有同乡予以照料,得以不死。

1913年5月,吴芳吉自北京归蜀,行至宜昌,川资告罄,加之生病,只得困居旅馆。他向一同乡告借,反遭辱骂,深感耻辱,愤而投河,幸获救免。不得已,行乞,所得钱恰能购买川江拖轮船票。时值“二次革命”,南方各省讨袁军兴,兵乱匪兴,川江航道阻塞,拖轮虽至,然而不敢前行。吴芳吉囊箧萧然,踟蹰孤身,凄清逆旅,触景伤怀,作《忧患词》[3]十首(现存九首),其中两首诗抒发其愤郁无助之情,其一云:“同窗个个好友朋,相爱相亲好弟兄。一朝遇得小利害,反眼相窥不认侬。人生何处不忧患,寻乐还在忧患中。”其二云:“平时把臂知心友,一旦复手语不恭。如今朋友千金买,贫贱相轻无友朋。人生何处不忧患,寻乐还在忧患中。”

吴芳吉于战乱、兵匪之中,历时五月,自宜昌绕行三千余里返回故乡。归家后,受尽乡邻奚落,以之为笑柄,遇有子弟犯错,皆以他作为反面例子:“杂种,汝欲如吴芳吉无用耶?”[4]同乡之人朱茀皇见宠于袁世凯,一时声势煊赫,乡人作歌:“读书当学朱茀皇,莫学白屋吴家郎。”在剧烈的人生角色转换中,吴芳吉深味了一种难言的落寞与深深的挫败之感。

其后七年(1914—1920),吴芳吉辗转谋食,漂流各地,先后做过中学教员、杂志社校对编辑。其间,一度困于上海斗室,日中而食,食粥度日。自1917年1月至1919年6月,已结婚生子的吴芳吉赋闲在家,杜门简出,逾19个月之久。因家居不事生产,母亲对之嗔怒,吴芳吉感叹:“人生世上,势位富贵,真不可忽哉!”[5]家计日窘,室人交责,债主盈门,川黔军阀交战不息,乡中又遭水患,吴芳吉的境遇可谓狼狈至极,无地可逃。

在湖南长沙明德学校度过了相对安稳的五年教书生活后[6],经挚友吴宓推荐,吴芳吉前往创办不久的位于西安的西北大学任教。半年后,直系军阀刘镇华进犯西安,陕西军务善后督办李虎臣、国民军第三军第三师师长杨虎城集结不足万人兵力守城抗御,自是历二百三十日,无时不在战火之中。西北大学遭围城之困,师生杀马煮草,掘鼠捕雀而食。吴芳吉冒险出城,为乱兵劫掠,衣冠、裤带、眼镜、手表被剥夺一空,露宿荒野,身染痢疾,无处求医问药,几近于死,长叹:“嗟乎,自予少罹家难,转乎江湖,逮此围城灾兵之残,奚啻地狱。戒慎恐惧,良哉难之。”因反复吟咏但丁《神曲》、歌德《浮士德》,“深悟天堂、净土、地狱,证即在躬”。[7]

经历西安围城和丧父之痛,吴芳吉决意不再外出,在人生的最后五年,先后任教于成都大学、重庆大学,又返乡梓办学,主持江津中学校政,积劳成疾,于1932年5月9日病逝任上,年仅三十六岁。身后别无余财,母老妻病子幼,可谓落寞苍凉!

吴芳吉一生艰困流离,备尝人情世事之冷暖,而其生命的底蕴又有一种超脱和洒然。这种超脱和洒然,固然有性格乐观的因素,但更根本的是吴芳吉对生命存在的反省与超越。他对生命多有玄思性的思考,虽有时近于玄虚和缥缈,却给了他对抗人生困境的勇气与底气,也使他日后的文学书写呈现出追求心性解脱的一面。

吴芳吉认为,人之存在不过是物种进化和文明演进的偶然,拥有生命本身即是幸事,因此人应该振作精神,不负此生:“有父母妻子以作吾家,有天地河山以供吾游,玉帛米粟以为吾用,舟车宫室以安吾身,圣贤豪俊以为吾师友,学术艺林以启吾之心志,与风雨晦明之奇,衣冠文物之秀,战伐戈矛之壮也哉!吾安得而不喜也,又何惧为?且吾之有食,非吾所耕也。吾之有衣,非吾所织也。吾之有居处用具,非吾所造也。吾自呱呱坠地,盖裸体而来,未有一丝一粒,为吾所出也。今乃遇我也至厚,天地之大德,孰有过于是欤?彼牛马鸡豚之生也,其养也至贱,其处也至卑。为人用,供人食,夫同为生物而与人相等者也,甘苦之异若是。吾幸而得有今日,尤幸不入于牛马鸡豚之列,其孰致之?非祖若父之深恩,天地之大德哉!不知报之,何以为人?而今而后,惟抖擞精力,以图报之,而后可也。勿使少年虚度,虽欲报之而不得,则吾罪之重尚可赎欤?”[8]

吴芳吉的底层经历与困顿生涯使其在志趣上迥异于一般的文士,就其诗文而言,形式上不事雕琢而多质朴之风,内容上少写风月而多关心民瘼。他对生命的超脱态度,又能从一更高的层面俯察一己的悲欢,没有因为自身的苦痛而对社会充满恚恨,相反,他极力模仿杜甫的诗风,广泛描写了民国初年的战乱和苦难,将笔触伸向更为广阔的世景和现实中来。在吴芳吉看来,真正的诗人不能沉浸在自己的幻梦之中,应该跳出周遭的局限,扩充生命,走向更大的自我,探求生命之源,滋长生命之树:“先圣先贤之苦言仁义,汲汲弥缝者,无往而不在扩充人类生命。所谓栽者培之,倾者复之,是也。本此以言政教,使人类生命,始于至大至刚,终于至真至善。是乃政教之所归宗,其庶几不致失之。”[9]这是吴芳吉为人的自道,也是他的诗文始终洋溢着达观精神、昂扬斗志、青春之气的原因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