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道家“忘我”的心理机制及健康促进研究
- 毛华配
- 9541字
- 2025-04-27 16:48:10
第三节 如何忘我:齐物游心
一 忘我修炼的原理
在老庄的思想中,“有”“无”两者“同出而异名”,“有”“无”均出于道,有的过程也即无的过程。人生在世,从无到有是重要的,因此众人寻求“有”,追求“功成名就”。然而“有”了之后就要有“功成身退”的工夫。即从“有”退出进入“无”,只有让那个“有”仍回到“无”,才能有新一轮的“从无到有”。[56]因此,老子用“损”,庄子用“忘”,都是大体遵循减法原则,诫人“从有归无”,通过体性抱神、无为复朴、忘物忘我,使人的精神不断纯化,从而回复到人的淳朴、纯真的初始状态,达到人与道合一的境界。
从庄子的著作来看,忘我是庄子内篇的核心思想,但在不同篇目,其提法不尽相同,如《逍遥游》中的“忘己”,《齐物论》中的“丧我”,《人世间》中的“心斋”,《大宗师》中的“坐忘”。“忘己”更多只是一种结果状态,而“丧我”“心斋”“坐忘”既是结果状态,又是一种实修过程。学术界对“丧我”“心斋”“坐忘”三者的关系一直都有争论,一种观点认为三者均是庄子体道的“术”,彼此之间密切联系,但尚存差距[57];另一种观点认为三者是一致的,无大的区别,如徐复观认为:《逍遥游》的所谓“无己”,即《齐物论》中的“丧我”,即《人世间》中的“心斋”,亦即《大宗师》中的“坐忘”[58];“无”“丧”“斋”“忘”均训致无。[59]客观地讲,这些“道术”都恪守“无”的精神,致力于解构自我(成心之我)、返璞归真,进而处虚守静、空可纳物,以臻大道,在本质上都是一样的。
冯友兰认为,《庄子》内七篇中,《逍遥游》和《齐物论》两篇是它的核心文本。[60]因为《逍遥游》提出逍遥的三个层次——“无名”“无功”“无己”;《齐物论》用“无是非”“无封”“无我”三重境界对此予以论说;《养生主》是《逍遥游》的续篇;《人间世》的主旨是“无名”,《德充符》的主旨是“无功”,《大宗师》的主旨是“无己”;《应帝王》是《庄子》内篇的总结,同时也是对《逍遥游》的呼应。[61]《齐物论》中说:“古之人,其知有所至矣。恶乎至?有以为未始有物者,至矣,尽矣,不可以加矣。其次以为有物矣,而未始有封也。其次以为有封焉,而未始有是非也。是非之彰也,道之所以亏也。”这里,庄子认为人的境界有三种。第一种是“有以为未始有物者”,物我不分,“天地与我并生,万物与我为一”(无我)。第二种是“以为有物矣,而未始有封也”,虽有物我分别,但对万物同等地观照,不做思想上的区别(无封)。第三种是“以为有封焉,而未始有是非也”,虽对万物进行区别,但不从言论上予以是非善恶的评判(无是非)。人要想达到这三种境界,必须齐“物论”、齐万物、齐物我,此即齐物三义。[62]
所以说庄子是想通过齐物等观、物我一如的认知论来消减世俗偏见,解构俗我,达到“无己”的境界,从而乐得逍遥自在。“无己”也即“忘己”,亦即“丧我”“心斋”“坐忘”。由此看来,忘我的过程亦是齐物的过程,通过忘物忘我,以臻“天地与我并生,万物与我为一”的境界。在忘我的次序上,人们通过脱离物欲的诱惑(忘物),摆脱仁义、礼乐等道德的束缚(忘德),放弃囿于成见的知识经验(忘知),摆脱了形累,从各种身体感觉、生老病死中超脱出来(忘己),最终达到虚无的境界(忘忘)。这些忘我的过程,都离不开“万物齐一”的物—我观念的整合与发展。
当然,要想做到忘我,尚需做到“以明”,“明”者知事物本来究竟,自然不昧、自然不茫,于物之本然属性为真、正、平、常;人有了“明”的觉察,方能齐物,即能以“道通为一”的态度看待一切、对待一切,这自然丢弃了一切使人劳顿、疲役、困苦的妄念、妄为,达到丧我的境界。[63]可见,以明方能齐物,齐物才能忘我,忘我自可游心,这正符合庄子的体道精神。
二 忘我之道术:“坐忘”
道家忘我思想通过去伪存真、忘而自适的方式体道证悟,把人心与道巧妙地联结起来。但要想达到忘我境界,其中的道术不可或缺。正如叶秀山所言:“人不是自然地‘适应’(造)于天地之间,而是通过道术,科学地、技术地‘相忘’于天地之间。”[64]坐忘正是如此之法门。
(一)“坐忘”其名
“坐忘”一词最早是庄子在《大宗师》一文中借孔子与颜回的对话提出来的。何谓“坐忘”?“堕肢体,黜聪明,离形去知,同于大通,此谓坐忘。”[65]郭象注曰:“夫坐忘者,奚所不忘哉!既忘其迹,又忘其所以迹者。内不觉其一身,外不识有天地,然后旷然与变化为体而无不通也。”[66]成玄英疏云:“大通,犹大道也。道能通生万物,故谓道为大通也。外则离析于形体——虚假,此解‘堕肢体’也。内则除去心识,悗然无知,此解‘黜聪明’也。既而枯木死灰,冥同大道,如此之益,谓之坐忘也。”[67]此二公的注释均指出忘身与忘知,亦即身心两忘之意。
这里的身心两忘,并非一般意义上的遗忘。其实,“坐忘”之“忘”另有深意。《德充符》中说:“人不忘其所以忘,而忘其所不忘,此谓诚忘。”联系上下文,其意为人若不能忘掉他应该忘掉的形体上的缺陷,却忘掉了他们不应忘掉的德性方面的长处,那就是真的遗忘了。可见庄子的思想不赞成人们过分执着与眷恋于物的纠缠与成见,而是倡导忘其所忘,然后“吾有不忘者存”。亦即忘其粗而保其精,忘其多而得其一,忘其杂而得其纯,忘其外而得其内,忘其形而得其神。[68]
因此,“坐忘”不是空坐在那里万事皆已遗忘,而是人在彼处不以万事为事,使心能够达到庚桑子所讲“灵台者有持,而不知其所持,而不可持者也”[69]的境界。这种“忘”并非一时一地短暂的遗忘,而是人精神层面的超越与相适。通过这种主动而自觉之“忘”,使人从繁杂的世俗中解放出来,达到精神的自在,游心于道。当然,做到“坐忘”并非易事,颜回经过多次的努力,才渐次忘掉“仁义”“礼乐”,“堕肢体,黜聪明”,达到“坐忘”的境界。可见,“坐忘”是一门有着很深学问的心性炼养的工夫。它既是庄子体道证悟的方法,也是庄子追求的一种物我两忘、与道为一的人生境界。
(二)“坐忘”的理论沿革
1.庄子的“坐忘”
庄子的坐忘论(暂且称为“本论”),从文本来看比较简单,经历“忘仁义”“忘礼乐”,然后“堕肢体,黜聪明,离形弃知,同于大道”。其中大概告知了“忘”的内容、次第以及“忘”的境界。但至于怎么忘,为何忘,则是零散地在《庄子》其他篇幅中有所回答,如“丧我”“心斋”“心养”,等等。综观《庄子》全篇,“坐忘”中“忘”的功能也就是庄子反复倡导的“无”的方法,亦即老子所说的“损”。若是从庄子相忘哲学的整个系统来看,“坐忘”“丧我”“心斋”“心养”等皆同属一事,这样“坐忘”的内涵以及实践性就大大地提升。孟周曾经提出庄子的体道次第应为:齐物、外物、心斋,而整个体道过程应该属于广义上的坐忘。[70]其中齐物是达成“坐忘”和逍遥的基础,外物的“外”即是“忘”,是说不再执着于身外之事物,并把弃绝物性的范围由外物扩展到自己的身心上,使齐同万物的工夫从身心体验过渡到“同于大通”的境界,这样物化与虚静在人的体道活动中得到统一,这就是心斋。沈维华认为坐忘的境界全在心斋的工夫。[71]通过专志凝神,持之以气,外要摆脱感官之欲,内要消解主观之偏执,以至于虚静。可见,坐忘的工夫关键在于心斋。
庄子虽然对心斋、坐忘分而述之,但在“忘”的主旨的统摄下,把心斋和坐忘纳入一个广义的“坐忘”概念并不与其本意相悖。张默生认为心斋与坐忘是同一种境界的两种称谓,就是堕听黜明,更进一步而至于万念俱空,纯然是虚静者的境界,而为“虚以待物”的状况,可以说是达到处世的极致了。[72]若是这样,心斋解决了怎么忘的问题,坐忘解决了忘什么的问题,两者的统合使坐忘的概念更为清晰,更具操作性。
需要指出的是,老庄所论之道,乃万物之本,万物之“朴”。庄子从“道通为一”的观念出发,导引出物我两忘、与道泯合的思想,目的在于获得心理上的清静安宁和精神的自在、逍遥。其学说是在说性,并非论命。《庄子·刻意》云,“吹呴吐纳,吐故纳新,熊经鸟伸,为寿而已矣”,可见庄子追求的不只是延寿,而是内心的逍遥。尽管坐忘之法把身体带入其中,却不是其关注的重点。其重点在于通过齐物炼性,以气入静,忘我契真,以求清静无为境界。
由于庄子书中涉有服气导引的内容。《洞玄灵密玄门大义》正式把庄子的“心斋”“坐忘”列入炼气的方法中,其《释众术》里说,炼气之方法很多,“大而论之,略有五常:一者思神存真,二者心斋坐忘,三者发展飞空,四者餐吸元气,五者导引之光”[73]。其虽没有详细方法,但把坐忘当作一种炼气方法,这与庄子自然无为的修炼思想多少有些出入。
2.唐代的“坐忘”
庄子之后,对坐忘的论述在唐朝达到一个高峰。宋朝至游子曾慥在其编著的《道枢》里说:“吾得坐忘之论三焉,莫善呼?”[74]即《坐忘论》上、中、下三篇。其中上篇所指《坐忘论》今人一般认定是唐司马承祯所作,正文讲述信敬、断缘、收心、简事、真观、泰定、得道七阶(暂称为七阶《坐忘论》,下同),其附录《枢翼》讲述内观正觉的三戒、五时、七候。中篇是指同时代的名作《天隐子》,作者不详,宣称道须渐修,有五渐门之说:一曰斋戒;二曰安处;三曰存想;四曰坐忘;五曰神解。下篇所述《坐忘论》(暂称形神《坐忘论》,下同)指出七阶《坐忘论》为道士赵坚所著,批评七阶《坐忘论》讲的不是坐忘,而是坐驰,认为真正的坐忘只是长生修炼的初始阶段,长生修炼应当形神俱全。
唐代坐忘三篇对后世修道影响甚大。但坐忘三篇涉及的理论承接尚有不清,其著者的考证目前似未有定论。[75]这里无意讨论三篇名作的作者考证与理论探源,我们关心的是其呈现的坐忘理论与庄子的坐忘论有何不同。《天隐子》在序言中即说:“神仙之道,以长生为体。长生之要,以养气为先。”可见,这里把坐忘作为一种炼气之法来理解,认为要达成坐忘,关键是“存想”,因为“坐忘者,因存想而得,因存想而忘也”。那如何存想呢?《天隐子·后诀》中说:“存想自身,从手至足,又从足至丹田,上脊膂,入于泥丸……想毕复漱咽,乃以两手掩两耳,搭其脑如鼓声三七下……乃左右耸两肩甲闭息顷刻,气盈面赤即止……然更有要妙,在乎与天地真气冥契同运。”[76]显然这是受服气导引之术的影响,借用气功意念与导引术来达到坐忘状态,这与本论《坐忘论》中的自然无为之意存在区别。
七阶《坐忘论》以坐忘为核心,通过坐忘修炼,达到得道长生的目的。其首要条件是敬信,“信者,道之根;敬者,得之蒂”。“谓信道之不足者,乃有不信之祸及之。”强调修道者必须对道以及“坐忘之法”信任与敬重,既具有较强的宗教色彩,也与儒家的正心诚意相符。断缘就是要断绝尘事杂物,不为所扰。此点与本论《坐忘论》中的“忘仁义”“忘礼乐”相似,只是庄子讲“不将不迎”,意在自然无心。而七阶《坐忘论》则“若事有不可废者,不得道而行之,勿遂生爱,系心为业”,即处世可不离世,不生执心即可,把修道者放在世俗实境来考虑。收心则是收心离境,心不受外。“收心”事实上就是一种静坐入定的方法,与庄子的“心斋”思想相对应。只是庄子讲“虚而待物”,顺应自然;而前者讲“息乱而不灭照,守静而不著空”,则有点天台宗止观学的踪迹。简事是在前面环节的基础上做到“知生之有分”“识事之有当”,然后剔除“分之所无”“非当之事”。其义与老庄返璞归真相当。真观取意于老子的第一章的“以观其妙”,指修道至此,当能洞观物象,破除执念。泰定即大定,取之《庄子》“宇泰定者,发乎天光”。此处真观、泰定亦与佛门的止、观相似。最后是得道,即达坐忘境界,“形堕道通,与神合一,形神合一,谓之神人”。可知七阶《坐忘论》没有摒弃炼形,但总体上比较重视修性,试图用“坐忘”的心性炼养之法代替当时的修道之术,以达《太上老君内观经》“所以教人修心即修道也,教人修道即修心也”[77]之目的。总之,七阶《坐忘论》继承和发挥老、庄思想,以及纳儒家正心诚意和佛教止观、禅定等观念,主张次第渐修,追求形神合一,这拓展丰富了庄子之坐忘说。正如卢国龙曾评论说“如果说唐初年道士讲老庄哲学是开花,那么司马承祯融通老庄之学与宗教实践则是蓓蕾,至内丹道性命兼修为硕果”[78]。这一学说对后来宋代道教的内丹学以及宋代理学家影响极大,周敦颐“无欲故静”的主静说,朱熹“惩忿窒欲”的“居敬”说,程颢教人“定性”的主张,王夫之的“坐忘忘吾”说等心性修养都有一定影响。[79]
与七阶《坐忘论》广为流传,为人熟知相比,形神《坐忘论》则少为人知。今存形神《坐忘论》刻于济源《有唐贞一先生庙碣》碑阴,后被宋代曾慥节选进《道枢》卷二《坐忘篇·下》。形神《坐忘论》批评七阶《坐忘论》 “其事广,其文繁,其意简,其词辩”,讲的不是坐忘,而是坐驰。其认为真正的坐忘乃“先定其心而惠照内发,故照见万境虚忘而融心于寂寥之境”。因此只要“先之以了诸妄,次之以定其心”,即能坐忘。在其看来,坐忘只是修道的基础,起“澄神以契真”的作用,但修道尚需形神俱全,其曰:“坐忘者,长生之基地也。故招真以炼形,形清心合于气,含道以炼气,气清则合于神。体与道冥,斯谓之得道者矣。夫真者,道之元也,故澄神以契真。”[80]
依唐三篇所述,可以看出庄子的坐忘学说的主旨尚得以继承,但其重心性、尚无为、乐逍遥的体道精神与原则得到了改造与发展,坐忘的理论逐渐朝向形神兼修、服气导引的方向发展,并融摄了部分的佛、儒思想。这种情况的出现,应该与当时的社会境况有关,唐人重外丹,同时也重视胎息服气,因此庄子的坐忘便自然地被改造为服气导引倾向的理论。[81]当然这种改造与发展,于坐忘修习本身是有益的,同时也推动了道教修炼术的变革。
3.唐以后的“坐忘”
唐以后,内丹功法兴起,成为道教炼养术的核心。内丹术讲求性命双修、坎离交媾、周天搬运。其修炼程序一般包括炼已筑基、炼精化炁、炼炁化神、炼神还虚四个阶段。内丹功门派众多,分有南宗、北宗、中派、东派、西派之传,胡孚琛认为各家门派之法诀应以《老子》《庄子》《列子》《黄帝内经》《黄帝阴符经》《周易》《化书》《周易参同契》《悟真篇》等所传为正宗。[82]客观地讲,内丹功法性命双修的观点已广为修道者所接受,贵生惜命理念在道教修持中已逐渐占据主要地位,道教在后续的发展中重术轻道的倾向逐渐显现,致性功修习逐渐旁落。正如许地山在《道教史》中所叹,“老子之意,愈远愈失其真”[83]。当然,道教内丹术讲究性命双修,其命功也不仅仅限于续命延寿之效。道教命功强调专志守窍、河车搬运,这种做法必须使人收视返听、闭塞其兑,感知回转当下,由外感转为内觉,并使意识活动与内觉合而为一,这亦是有助于个体从繁复的世俗之中脱离出来,进入虚静的境界。所以说,命功在了命延寿的同时,亦推动了性功的修炼。何况,道家修持的最终使命还是要了性,内丹功的最高境界即炼神还虚、炼虚合道。故清代内丹家刘一明在《修真九要》里说:“内药了性之功,所关最大,无穷的事业,皆要在此处结果,何得轻视性乎?吾愿成道者,未修性之先,急须修命;于了命之后,急须了性。阴阳并用,性命双修,自有为而入无为,至于有无不立、打破虚空,入于不生不灭之地,修真之能事毕矣。”[84]可见,本论《坐忘论》之说虽然日渐式微,但道家修炼万法归宗,其理论意识却也融合于其中,只不过受重视的程度不一而同罢了。
至现代,一般认为坐忘之法类似于“静功”或者“静坐”。如郭沫若在《王阳明礼赞》一文中认为静坐这项工夫来自《庄子》的坐忘[85];陈撄宁认为古法坐忘属于道家的一种静功,练习时要做到身、息、念静而不动,才能达到忘境[86];王沐认为唐代坐忘论实际上阐发了内丹静坐的理论,接近了内丹功法[87];而《道教大词典》把坐忘解释为“静功”,是道教追求“物我两忘,淡泊无思”的境界的一种修炼静功的方法。[88]刘天君曾在《中医气功学》中编纂“坐忘功”,把“忘”作为坐忘法的核心,并把气功的“三调”、意守丹田移用到坐忘功法上,应该说给坐忘修炼带来一定的实操性。[89]但是,《中医气功学》没有对坐忘形成操作性定义,对“忘”字诀并未展开论述,对坐忘的齐物思想和心性超越功能也未述及。从实修层面看,现代修道者大多视坐忘为道家静功或打坐,或是把坐忘作为内丹修炼的筑基工夫。[90]可见,在现实中坐忘已被当作道家静功来理解,这种倾向应该得到重视。
(三)坐忘的实修路径
坐忘是一种修行的理论,也是一种修行的方法,更是一种修行的结果。通过修习坐忘,使自己能够从世俗的纷争中抽身出来,全性葆真,从而使自己能够回归本初,致力于体道、合道。从前面对坐忘的理论回溯来看,有几个特点是明显的。一是遵循由繁及简,返璞归真的主旨。从庄子的“忘”到《坐忘论》的“收心”“简事”,等等,无不体现“简”“真”的道家朴素思想。二是内容上是从专修性功转向性命双修。坐忘本论纯属性功,心斋虽然凭借“听息”的手段,但也是纯粹的静养工夫;到唐三篇,服气导引之术得到重视,性命双修的思想初步形成。之后,内丹修炼的性命双修思想终趋成熟。三是修炼的历程从顿法走向渐法。性功尚存顿悟之机,命功都需秉持渐修之法,方能了身。可见,不同时期对于坐忘的理解、修炼法门是有所不同的。
从坐忘功法衍化的角度看,庄子的坐忘是心性修炼的法门,通过“忘”字诀强调心性的超脱,目的是入于清静,即求“虚静”。因为,“唯道集虚。虚者,心斋也”[91],这也契合老子的“致虚极,守静笃”之理。也就是说,通过超然之“忘”,使自我从功名利禄的庸劳繁复中摆脱出来,褪去俗我,回归真我,进而契合道体。综览《庄子》全篇,言及修道之法总共这么几处:南郭子綦的“丧我”,孔子的“心斋”,颜回的“坐忘”,广成子论至道,关尹论守纯和之气。唯心斋、坐忘稍为详述,但具体是如何进入坐忘之境亦并无言明。从颜回习练心斋后的心得来看,应是心斋的练习促成了其忘我的境界:“回之未始得使,实有回也;得使之也,未始有回也,可谓虚乎?”[92]由此可见,颜回是通过心斋之法做到了“忘我”之境。因此,可以说心斋是坐忘的下手工夫。不过,后世对于心斋的用法各家不一,如《洞玄灵宝太上六斋十直圣纪经》记载心斋为上士修持之斋法,为排除思虑与欲望,保持心境清静纯一之功法[93];《修真辩难前编参证》则把心斋作为问道、闻道的基础,指出闻道须外斋六根、内斋心境,方能出于自然,至于心斋。[94]此两者主要把心斋用作修真之前精神上的斋戒,属于修性的基础功法,与清静之意接近,但似乎离坐忘之境尚有一定距离。陈撄宁则依庄子心斋之法化为静功(庄子听息法),用以养生修性,其功法借听息之法抱元守一,以臻虚静之境,与庄子之意相近。[95]
如按现代的观点,心斋坐忘是可以纳入道家静功之列的。道家静功(也称“静坐”“打坐”“真坐”等),一般是指练功时外形相对静止不动,与动功相对应,讲究三调(调节身、心、意),重在守窍,静坐忘情,止念心死神活,以臻于自然无为之境。不过,目前对于道家静功的理解尚存在一些分歧,有人认为静功以修性为主,旨在修得虚静无为,功法侧重无为法。如:陈撄宁的“庄子听息法”[96]、伍止渊的“虚实静功”[97],以及王松龄的“清静功”[98]等都属此类(暂称为“静修派”)。而另一些人则认为静功就是内丹功[99],从有为法入手,讲究性命双修之法,须炼精、气、神三宝,经河车搬运,还虚合道(暂称为“内丹派”,下同)。总的来说,两种观点都属性命双修的范畴,前者侧重从无为法入手,强调清静虚无之境界;后者讲究从有为法入手,强调精、气、神的聚合运化。其实,静修派和内丹派虽“术”有各表,但道却相同,终归于“万物齐平,天人合一”之忘我境界,皆可称为坐忘之术。当然,从坐忘的原始意涵以及方便实修的角度看,静修派注重心性炼养,强调清静、无为、自然的观点,更接近坐忘本论,与老庄的思想相贴近,并且在练功时相对安全以及操作层面更为简易,尚不失为坐忘修习的功法。
当然,习练静功,妄心最难除,杂念最难去。故王重阳曰:“静坐之工,首须止妄念。”[100]萨天师曰:“欲要静坐,先平其心,而后顺其气……平心理气之后,方能操静坐之权。”[101]所以,欲达忘我之境必先外物,外物必先齐物。人若能齐平万物,方能摆脱是非纠缠、物我之执,自然万妄消除,万念归一。进而超越生死,从拘束的形体解放出来,天地与我并存、万物与我为一,达到真正与宇宙同体的境地。可见,齐物思想在庄子的“忘”之道中具有重要地位。齐物才能外物,外忘六根,内除心贼,方能入物我两忘之境。这也是唐代《坐忘论》中所强调的断缘、收心、简事、真观等诸法。所以,齐物论的思想应是坐忘修道的基础。陈少明认为正是庄子倡导齐物等观的思想,改变了自身对世界、他人、自我的看法,强调万物平齐,打破自我的固执,完成了生命形态的转变。[102]
至此,坐忘修习的路径似乎明朗起来。就是秉持“忘”的精神,以齐物论思想为基础,结合道家静修的方法,修性为主,兼顾命功。具体的修炼次第是:首先是齐物等观,使自我从物欲是非中超脱出来,忘情息念;其次是专志守窍,收视返听,使六根清静,逐渐放弃意识的监控以及经验理性的启动,忘物忘德;再次是心神合一,身、心、意融合,万境归一,做到离形去知;最后是无住无待,使心灵遁入一种混沌无知、淳朴洁净的存在状态,体道证悟,逍遥自适,同于大通。
三 性命双修:内丹术
道家自老庄之后进入一个发展的低谷期,人们开始把注意转移到神仙炼养之术。随着道教的创立,符箓、斋醮盛行,此后道家思想发展就与道教紧密联系。道教道论的发展出现了几次重要的老庄之学的复归,使道学思想得到继承与发展。其一是唐朝成玄英、李荣、杜光庭、司马承祯等人,他们以重玄思想为承启而说人性,将修道的重点转移到心性修炼上,成了宋元内丹性命双修之先导。其二是宋元道教内丹学的兴盛,北派全真以王重阳及全真七子为代表提出先性后命;南宗以张伯端、白玉蟾为代表提出先命后性。南、北虽有性、命次序之争,但都性命双修,后由李道纯贯通南北、融合为一。
内丹修炼始于东汉魏伯阳的《周易参同契》,他在书中总结当时炼丹成就外,以乾坤喻人身,坎离喻药物,六十四卦喻火候,开创了人体丹术内炼的理论。[103]内丹术汲取道学思想,以术弘道,以道统术,实现了对老庄之道的复归。[104]这主要体现在三个方面。首先,内丹是逆施反演的体道之术。张伯端把老子的道论作为内丹的理论基础,他认为道自虚无生一气,一气产阴阳,阴阳和合成三体,三体重生万物晶。[105]因此,人若想得道成仙就必须逆施造化,归三为二,归二为一,归一于虚无。也即炼精化气,炼气化神,炼神还虚。其次,“性”和“命”是内丹修炼的核心命题。李道纯言:“夫性者,先天至神一灵之谓也;命者,先天至精一气之谓也。”[106]这里的“性”代表所有的“精神性生命”的范畴,包括人的心,性、神、意识、思维等”;“命”代表所有的“物质性生命”的范畴,如身、命、气、精、形等。[107]内丹修炼是由后天之神、气返还先天之神、气,也即后天性、命返还到先天性、命的过程。所以说丹道修炼实际上就是通过守精、炼气、养神,最终使神气融化于虚空。最后,修道真诀在于忘我。白玉蟾认为修道要诀全在一个“忘”字:“要在忘我、忘心,忘性,忘神,忘忘亦忘。”[108]在实际修道中要做到闭目见自己之目,收心见自己之心,观我非我,观物非物,观心非心,观空非空,圣凡一体。如有这种体验,金丹即告大成。马丹阳则教人用损、用忘,要事事休、放心放念,以至于无为清静。[109]李道纯也倡导“忘我”之术,认为修道要做到“忘其善恶,忘其有无,忘其难易,忘物忘形,忘情忘我,忘其所自。一切忘尽,真一常存”[110]。
可见,内丹修炼的真诀在于忘我,通过善忘而得丹、体道。这尽管在修炼方式上有所差异,但实质上与忘我之道、老庄之道相一致。坐忘、心斋等受道家早期思想的影响较多,侧重心性修炼,讲究虚静之境。内丹术则是在道家思想指导下,受三教合一思想的浸润,在注重心性修炼的同时兼顾命功,实现性命双修。因此,内丹术亦是“忘我”之术,只是其更为强调身体的参与程度,强调“炁”的生发与运行,以及修习的程序更为繁复,可以视为忘我修炼的高阶功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