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四川传统吟诵研究(上册)
- 王传闻
- 4385字
- 2025-04-28 13:37:09
序二
日前,弟子传闻来电,告知其所著《四川传统吟诵研究》即将出版,要我写篇序言,并随即寄来书稿。其实,在2019年由四川省社会科学院主办的《四川传统吟诵研究》发布会上,我对本书已经先睹为快,并感悟良多,褒扬有加。近日,又集中时间通读一过,益感欣喜,感到依然有话可说。
《四川传统吟诵研究》乃当今吟诵界别开生面的一部好书,它的重要价值主要体现在两个方面。一是书的内容。它是全国第一本把一个省的吟诵从实践和理论的结合上阐释得那么全面而透彻,那么有高度的著作,着实为四川乃至全国文化、教育事业和吟诵工作做了一件实事、好事。二是“研究”的做法。它为吟诵界提供了一个扎扎实实抢救吟诵、研究吟诵的样板。为此,我给这本洋洋洒洒的皇皇巨著点N个赞!
“研究”的基础是摸清家底,全面掌握吟诵资料。第一步工作当然就是考察和采录。传闻领导的四川省吟诵学会在这方面的工作做得扎实、深入、认真、细致。他们“对具有代表性的重点地区、流派传人、典型风格、成熟作品等进行具体的调查统计”,并建立数据库;共采录了10个地市级区域的40多位多数是耄耋老人的吟诵。就地域说,涵盖了四川的主要方言“南路话”和“湖广话”的范围;就人员说,这些老人以及他们师承的前辈皆为四川人,而且都是当地、四川或者国家几个不同层面的文化精英:赵熙、廖季平、谢无量、吴芳吉、吴宓、杜道生、流沙河等哪一个不是听来如雷贯耳的大儒和文化泰斗,萧璋、赖以庄、谢桃坊、王治平、祁和晖等哪一个不是学有专长的名宿。这些人“形成了高水平的四川传统吟诵群体”。传闻他们为采录对象定了五条标准,这五条标准是严格的、硬气的、规范的、科学的。这就保证了他们采录到的是真真实实的传统吟诵,是地地道道的四川传统吟诵。近二三十年来,全国各地都在抢救吟诵,各种吟诵调子也都陆续展示出来,无疑,这是大好事。但是抢救出来的都是地道的先人传下来的那种规则的读书腔调吗?未必。实际上鱼龙混杂、鱼目混珠的现象还是有的,即有的地方、有的人把并非传统吟诵的东西也当作传统吟诵保留下来,而且还传承下去。为什么会出现这种现象呢?就是因为工作态度和方法的不规范、不审慎,听到哼哼唧唧的读书腔调就以为是吟诵;甚至有人明知是来路不正的所谓“吟诵”,也把它改造成吟诵。如此,当下流传的传统吟诵就难免有点混杂。这是需要大家明辨而慎取的。反之,如果都能遵循四川省吟诵学会那样的标准,这种混杂的现象就不会出现(中华吟诵学会的徐健顺老师和朱立侠博士当年的采录标准也是十分严格的)。由此感到,四川定的那些采录标准多么重要,是足以为大家效法的。其他如采录的程序、内容也都十分规范。唯其如此,他们才能采录到四川吟诵的“真经”。唯其掌握了“真经”,他们才能对四川吟诵有清醒、准确而深刻的认知。
这本书的精华在“研究”。传闻团队的研究高屋建瓴、视野开阔,宏观和微观并行,外在条件和内在条件亦即客观因素和主观因素同论,因此,他们得出的结论精准而深刻。
先看宏观和客观。
首先,这本书的一个突出特点是,立足于自然环境和人文环境的客观大背景来审视吟诵。这一点很重要,因为吟诵的主体是人,人是用方言吟诵,因此就涉及某个人的吟诵使用的是什么方言和这个人是从哪儿来的,这就要寻根究底,说清楚人和方言的来龙去脉,以至于要把吟诵者所在县市的自然环境和语言系统说得清清楚楚。作者得出的结论是“四川得天独厚的自然条件造就了丰富多彩绚丽多姿的四川传统吟诵种类”,“四川大杂居、小杂居的人口聚集特点,形成了四川地域文化和四川传统吟诵的完美结合。四川传统吟诵的丰富性与四川‘十里不同风,五里不同音’的方言文化密不可分”,这种结论十分令人信服,这就找到了四川吟诵的老根。这样的研究严谨、实在,不会让人产生一点疑窦。
其次,始终把四川传统吟诵放在四川的历史文脉中来研究,站在厘清文化属性和教书育人、立德树人的高度来研究,是本书的又一个特征。对于这些内容,书中前前后后、反反复复进行了论述,使人深刻地认识到:四川的传统吟诵就是植根于四川深厚的文化底蕴、历史文脉之中的;就是一代代四川文人精心打造出来的;就是悠久的四川文化滋养出来的,而且它本身就是文化的一部分。没有四川文化,就不会有四川吟诵;没有四川吟诵,四川文化也就得不到很好的传承。这就凸显了吟诵的重要意义。作者的表述是:四川文脉是四川吟诵的“深层本质”,吟诵是文脉传承的体现和标志,传承吟诵则是对四川文脉的延续。这样研究吟诵,就比那种仅仅局限于对吟诵技巧的研究,即哪里长哪里短,哪里拖腔,哪里顿挫等,要充分得多,厚实得多,意义重大得多。当然,技巧的研究同样重要,同样必不可少。本书对技巧的研究也是至细至微的。
再次,把方言语音和音乐旋律认作吟诵的“核心要素”进行研究,是抓住了吟诵研究的要害。书中把四川传统吟诵称作“四川方言语音和传统音乐的宝库”;说“四川传统吟诵的历史是一部四川传统读书法与四川方言语音和地域性传统音乐多方面结合侵染的发展史,是四川地区特有的文化和音乐现象”;把方言的使用和音乐旋律节奏的规范当作衡量吟诵的重要标准;把吟诵称作“文人音乐”;还说四川传统吟诵是四川传统音乐的“活标本”;等等。这是说到了吟诵的肯綮所在。
据此,我想对吟诵和音乐的关系多说几句。吟诵有好几个身份,而最主要的有两个,一个是“中国传统读书法”,再一个就是“吟诵音乐”。音乐,从应用上来说,有多种分支:用在唱歌上,就是声乐;用在戏曲上,就是戏曲音乐;用在佛教、道教上,就是宗教音乐;用在农民赶车和耕田、船夫拉纤、苏州姑娘街头卖花、手艺人磨剪子戗菜刀,乃至报社的校对、中医大夫唱药方等声音,可称为号子音乐;而用在读书上,就是“吟诵音乐”了。因此,吟诵就是音乐在读书时的直接应用。任何一种方言吟诵都和方言息息相关,方言吟诵是吟诵的母体。任何一种吟诵,也都和当地的音乐包括地方曲牌、民歌小调、戏剧曲艺等息息相关。找不到音乐源头的吟诵,则类同无源之水、无本之木。我们的先人早就知道读书和音乐的密切关系,孔夫子教学生读《诗经》就是“诵诗三百,歌诗三百,弦诗三百,舞诗三百”(《墨子·公孟》),就是“三百五篇孔子皆弦歌之,以求合《韶》、《武》、《雅》、《颂》之音”(《史记·孔子世家》)。至魏晋,曹丕《典论·论文》有言:“文以气为主,气之清浊有体,不可力强而致。譬诸音乐,曲度虽均,节奏同检,至于引气不齐,巧拙有素,虽在父兄,不能以移子弟。”这里也是用音乐来比喻写文章和读文章。唐朝的孔颖达在《诗经·关雎序》注疏中说“作诗必歌”,这同样讲的是诗和音乐的关系。古人每每把读书声腔和音乐相类比。孔子在论述音乐时曾说:“乐其可知也:始作,翕如也;从之,纯如也,皦如也,绎如也,以成。”(《论语·八佾》)近现代经学大师、著名教育家、“唐调”吟诵的创始人唐文治就认为孔子的这个论述同样适用于读书,他说:“学得此法,思过半矣。”清末桐城派代表人物吴汝纶更明确地对唐文治说过:“文章之道,感动性情,义通乎乐,故当从声音入,先讲求读法。”从实践上来看,唐文治就是直接用江南的音乐旋律来读书,他读所有诗文的音乐旋律(尤其是尾腔)就是在四个音乐调式上进行错落搭配。这四个调式是:“”“
”“
”“
”。而这四个音乐旋律在苏州一带的江南丝竹、昆曲、评弹、苏剧、锡剧以及民歌中比比皆是、屡见不鲜。但是,同样是这几个音符,同样是这个旋律,如果分别出现在戏曲、乐曲和民歌上,则表现出的韵味并不完全一样。而出现在吟诵上也就是吟诵的味道。《四川传统吟诵研究》对音乐和吟诵关系的论述十分充分,道理讲得清清爽爽、明明白白,“音乐”这个词在书中频频出现,足见作者对音乐在吟诵上重要性的认识十分明晰而坚定。就是他们对每位吟诵者的采录,也都从音乐的角度进行分析,甚至连被采录者唱的民歌也一并采录。如此种种,就使对四川吟诵源头的探索更有说服力。
再看微观和主观。
所谓微观和主观,就是指吟诵本身。本书在这方面的研究是认真细致、精雕细刻的。他们对采录来的吟诵材料,除逐个地域进行分析之外,还对人逐个加以研究,而且是全面研究吟诵者的求学经历、生活环境、师承关系、学术方向,以及对吟诵的见解,甚至连他们旁通的技艺如唱歌、古琴、武术乃至中医等也一并考察,这和鲁迅所言要论文必须论及全人是一样的道理和做法;对每个人又是对他们吟诵的所有诗文全部进行解读;对每篇诗文的解读则着眼于创作背景、文体结构、语言声调、音乐性等各个角度;而对音乐性则分别从基本结构、音阶调式、旋律线、节奏腔式等方面进行研究。如此层层深究,环环相扣,得出的结论就十分精当,而且又真实地体现出了吟诵者的个性特点。在这样积流成河、累土成台的坚实基础上,作者得出的结论往往都是底气十足、充满自信,而不是拾人牙慧、人云亦云,许多结论性的语言都新颖而可信。也正是在这样的基础上,再从总体上研究四川传统吟诵的审美,自然也是准确无误的。
这本书没有从更具体的诗文如何吟诵的角度着笔,比如大家经常谈到的依字行腔、平长仄短之类,以及绝句、律诗怎么吟,古体诗怎么吟,词怎么吟,古文怎么吟,还有《诗经》怎么吟,《楚辞》怎么吟等,此书对这些并没有系统的论述。这或许是作者故意回避这些老生常谈的问题,也或许留待以后再行探讨。更可能的则是作者就是要选取书中这样的视角,别的割爱不谈。这不是作者的疏漏,而是自有侧重所在。
我所看到的这部书稿缺点也是有的,主要是行文上的问题,即结构上有点重复,语言上有点拖沓。如果能再精练些,读来可能会兴味更浓。不知传闻以为然否?
吟诵,在我国已经沉寂了一百多年,百年来,既然没有实践,也就没有吟诵理论。尽管早在20世纪二三十年代,叶圣陶、朱自清、朱光潜等学者、作家有过一些论述,但构不成系统理论。近些年则出了不少有关吟诵的好书,在推动吟诵的进一步抢救和传承上发挥了作用。传闻这本著作则着眼于一个省的角度进行研究,让人耳目一新,为吟诵理论研究锦上添花,是当今吟诵研究的一抹亮色。
当下在全国,吟诵的抢救、传承方兴未艾,理论的研究也方兴未艾。我们十分欣喜地看到,在当今的吟诵工作中,一批年轻人迅速崛起,传闻则是其中的佼佼者。更难能可贵的是,他曾是一位现役军人,在2008年汶川大地震时带领战士冒死冲在抢险的第一线,立过战功。但他就是凭着对国学的热爱和厚实的功底,进入吟诵领域。作为四川省吟诵学会会长,他带领同人全省奔波,访贤问老,田野采录,查找资料,孜孜矻矻,潜心贯注,花六年时间完成了这本《四川传统吟诵研究》,可喜可贺!
欣喜之余,缀以小诗,以作本文的结束:
六年功力不寻常,
留得弦歌绕屋梁。
天府诗文传久远,
付诸梨枣九州香。
魏嘉瓒
庚子岁首撰写时举国抗击新冠肺炎蜗居于吴门歌风楼
(魏嘉瓒,江苏省诗词学会副会长、苏州市诗词协会会长、苏州吟诵传习社理事长、江苏省非物质文化遗产“苏州吟诵(唐调)”传承人、苏州文史研究者,著有《最美读书声》等吟诵专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