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儒家文化传承视野下的西晋士人研究
- 张梅
- 3611字
- 2025-04-27 17:30:55
绪论
一 选题动因:西晋——一个说而不休的时代
唐太宗李世民选择《晋书》中的《宣帝纪》《武帝纪》《陆机传》《王羲之传》写了四篇史论,除《王羲之传》外,其余三篇均是关于西晋的。帝王撰史本已罕见,重心还偏偏是西晋,于此可见唐太宗的西晋情结。这同时也说明,西晋是个有影响力的话题。
从公元7世纪到21世纪,历史走过千年,西晋依然是人们探究的话题。以西晋的历史小说或传记为例,近十多年来就涌现了诸如张璟琳《八王乱——西晋那时的权谋诡计》(2010)、张立军《乱世——血色黄昏》(2010)、孙峰《西晋风云》(2011)、孙立群《从司马到司马:西晋的历程》(2011)、王方《西晋原来不风流》(2013)、张大威《司马家族——与魔鬼签约的西晋》(2013)、兰陵柳叶刀《原来你是这样的西晋》(2018)等一批著作。
本书也以西晋为话题,但更多的是以儒家文化传承为背景,以公元265年至公元317年之间去世的西晋士人[1]为研究对象,探讨他们在士风、学风、文风上的表现与传承。将研究目光定格于此,主要缘于西晋社会呈现出的两个巨大反差。
反差之一:战乱的惨烈与士人的风雅并存。
西晋的历史,一方面有着令人震惊的惨烈杀戮,另一方面又有着人们津津乐道的风流未沫,这是一段令人爱恨交织的历史。
太康元年(280),西晋平吴,三国归晋,天下一统。左思《三都赋》中“日不双丽,世不两帝”[2]的文句反映了人们渴望统一与和平的真实心理,也是国家统一后那份喜悦之情的真实流露。平吴后,张载的《平吴颂》、挚虞的《太康颂》、枣据的《表志赋》等作品均如此,一方面是对新王朝的歌功颂德,另一方面也在一定程度上反映出国家统一后的欣喜之情。只是新生活的憧憬和梦想才刚刚开始,武帝时期的繁荣才维系了25年(以公元265年断限算起),新的梦魇就接踵而至。先是元康元年(291)开始的、持续16年之久的“八王之乱”,接着是永嘉之乱与五胡乱华,西晋就这样在动乱中走向灭亡。无数的生灵死于战乱和饥馑,贵为帝王之尊的怀帝、愍帝也不得不捡拾野草充饥,甚至任异族践踏欺侮。据《晋书》记载,战乱中几乎每一次杀戮,数量都可以用千用万计算,惨烈的莫过下表中所示:

西晋起家以杀戮开始,辽水之役、高平陵事件、淮南三叛,直到弑杀高贵乡公,在一次次的杀戮与族诛中建立起王朝。然而历史却无情地开了一个玩笑,西晋王朝也在一次次的杀戮中走向灭亡。司马氏建国的杀戮,使得魏晋名士少有全者;同样,西晋的灭亡过程中,西晋名士也少有全者。
西晋历史由乱而治、由治而乱。巨大的时代落差惊心动魄,带给后人强烈的心理冲击。尽管如此,西晋也曾有过一段美好时光,它刻在东晋士人的记忆中,成为挥之不去的“西晋情结”,即:对已逝去的西晋风雅生活的追忆与怀念。这在东晋名相王导身上有鲜明的体现,不妨看《世说新语》中的有关记载:
王丞相过江,自说昔在洛水边,数与裴成公、阮千里诸贤共谈道。羊曼曰:“人久以此许卿,何须复尔?”王曰:“亦不言我须此,但欲尔时不可得耳!”[3]
王长史、谢仁祖同为王公掾。长史云:“谢掾能做异舞。”谢便起舞,神意甚暇。王公熟视,谓客曰:“使人思安丰。”[4]
王丞相轻蔡公,曰:“我与安期、千里共游洛水边,何处闻有蔡充儿?”[5]
西晋武帝时期,洛水河边是士人欣赏自然、畅谈玄理的好去处,洛水见证了中朝的名士风流。西晋覆亡,洛水风流就成为幸存者永久的追忆与伤痛。王导“但欲尔时不可得耳”,话语中有多少留恋与惋惜!谢尚的翩翩起舞,让王导“熟视”,不是因为谢尚舞姿有多么曼妙,而是在这舞姿中,王导仿佛见到了王戎的身影,又回到了西晋那黄金般的岁月。同样,对蔡谟的轻诋,也缘于西晋情结。王导与中朝名士裴、阮瞻、王戎等洛水边畅谈玄理的生活,象征着一个美好的时代,是王导人生中自豪的一页,他以此轻视蔡谟,足见他对那段辉煌历史的认同。王导絮絮叨叨述说着西晋当年的往事,其心理渊源就是对武帝时代的追忆、对和平的企望。这样的西晋情结是故国情愫的萦绕,代表了战乱幸存者的共同心理。
无独有偶,庾亮、王敦身上有着同样的西晋情结。据《世说新语·赏誉》载:“庾公犹忆刘、裴之才俊,元甫之清中。”[6]这是渡江后庾亮回忆在叔父庾敳家的情景。在那儿,他遇见了温几、刘畴、裴楷,他们的清谈成为他最为深刻的记忆之一。
王敦初遇渡江而来的卫玠,长谈一天,很感慨地对谢鲲说:“不意永嘉之中,复闻正始之音。”[7]这里所说的“正始之音”,其实就是西晋的清谈;王敦感慨的也就是西晋的一段历史。
王导、庾亮、王敦等念念不忘西晋的清谈及名士,其实也就是念念不忘当年洛阳城中风雅美好的生活。罗宗强先生在《魏晋南北朝文学思想史》一书中说:“西晋的清谈,主要的已经演变为士人普通的一种生活享受,一种表示风流素养的手段了。”[8]是的,渡江诸人的往事回忆,在时空的转换中,已成为魏晋风流的一部分,流淌在岁月的河流中,供后人追慕与凭吊。
反差之二:士人悲惨的人生际遇与灿烂的文化交织。
刀光血影、政权迭变的历史带来了西晋士人命运的急剧变化,他们在权术与战火中求生存,由洛水河边的风雅之士一变而成为受命运拨弄之人。从元康元年(291)起至永康元年(300)之后,西晋无数优秀士人开启了他们悲惨的命运之旅。
元康元年(291),八王之乱初始,卫瓘、卫恒父子死于楚王玮之手。永康元年(300),张华、裴、石崇、潘岳、欧阳建等成为贾后政治事件的牺牲品,为赵王司马伦所杀;李重被赵王逼迫忧愤而死。太安二年(303),陆机、陆云兄弟战败,为成都王司马颖所杀。次年,嵇绍被害,死在惠帝身边。永兴、永嘉年间,曹摅、牵秀、张辅等战死,卞粹被杀,庾敳、枣嵩、王言赞等为石勒所害,潘尼、江统避难病死于途中,阮修避难遇害,挚虞饿死洛阳城中,王尼饿死在逃难途中,张载、张协、左思等不知所终……政治的旋涡、战火的燃烧、灾荒的蔓延使得一大批优秀的士人游走在生与死的边界。这样的历史,这样的人生,让后人无限扼腕,嘘唏感慨。然而正是这些西晋士人的代表却创造了不菲的文化成就,诚如刘勰所说“晋虽不文,人才实盛”[9],试看:
王叔和的《脉经》、皇甫谧的《针灸甲乙经》等医学专著,至今仍是我国中医学的宝贵财富。
卫恒的《四体书势》探讨书法源流及风格,在中国书法理论史上具有开山意义。陆机《平复帖》、索靖《出师颂》是遗存至今的墨金。
裴秀的《禹贡地域图》开创了我国地理学上的地图绘制学。
吕忱、吕静兄弟[10]在小学上颇有建树,吕忱《字林》可补许慎《说文解字》的不足;吕静的《韵集》是我国较早的五声分类韵书。
哲学思想上,西晋士人对传统的儒学与道家学说的阐发与注释,“短时间的成绩,已经很可令人惊异”。[11]
文学创作上,通过《文心雕龙》《诗品》《文选》《全晋文》的一些统计数据,很能看出西晋文学的成就,看出南朝文学评论家对西晋文学成就的普遍认同:
《文心雕龙》论及的西晋作家达45人左右。
《诗品》选录两汉至梁代122位诗人,其中西晋26人。上品11人中,西晋有4人;中品39人中,西晋有12人。
《文选》38类文体中,诗赋无疑是最具文学代表性的。据本书笔者统计,《文选》赋类,选录作品57篇,作家29人,15个子类目。选录西晋的作品16篇,作家6人,12个子类。诗类,选录作品444首,作家66人,22个子类目,选录西晋的作品132首,作家22人,18个子类目。《文选》诗赋类作品选录的西晋作家人数几占东晋和南朝的总和,《文选》选录的西晋作家、作品及子类目都堪称翘楚。
“两晋赋家约150人,赋作500余篇,其中西晋赋作家约90人,赋作近400篇”[12],西晋文章的彬彬之盛足以傲骄一时。
礼乐文化与政治制度上,西晋也同样颇有建树,并影响着后世。
《世说新语》记载:王坦之曾问末代前凉王张天锡,东晋过江诸人在治理国家上有何成果。张回答是:“研求幽邃,自王、何以还;因时修制,荀、乐之风。”[13]也就是说:玄学继承了王弼、何晏以来的传统;因时制宜修定律令,继承了荀勖、乐广的遗风。东晋在礼仪建制上对西晋的因循,《晋书》中还有记载:
晋始则有荀、郑冲裁成国典,江左则有荀崧、刁协损益朝仪。
元帝渡江,太兴二年始议立郊祀仪。……事遂施行,立南郊于巳地。其制度皆太常贺循所定,多依汉及晋初之仪。
至元帝建武元年,又依洛京立二社一稷。[14]
梁普通六年(525),徐勉制定五礼完毕,在上书中也谈到东晋礼仪建制对西晋的因循:“至乎晋初,爰定新礼,荀制之于前,挚虞删之于末。既而中原丧乱,罕有所遗,江左草创,因循而已。厘革之风,是则未暇。”[15]东晋的法律是对西晋的全盘接受,《南齐书》说“江左相承用晋世张杜律二十卷”[16]可以为证。
短暂而动荡的社会如同梦魇,掠走了无数士人的生命,却又留存下丰硕的文化遗产。灾难的时代造就了西晋士人不幸的人生,丰硕的成果却使他们有幸长存青史。西晋是特别的,是为人瞩目的,因为“这是最好的时代,也是最坏的时代。这是最光明的时代,也是最黑暗的时代。这是最波澜壮阔的时代,也是最默默无闻的时代。这是一个充满了名士高人的时代,也是一个充满了小人屠夫的时代。这是承接着上一个英雄世纪的时代,也是开启了下一个英雄世纪的时代。这就是西晋,中国历史上最扑朔迷离的时代”[1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