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2009年夏,上海某大学宿舍。25岁的程霏霏站在阳台上,把拧干的衣服用力抖落数下后挂在晾衣杆上。这是她最后一次在这间宿舍晒干衣服。MP3播放器里是伊能静的《洗衣服》,她跟着哼唱,忧伤而慵懒的声音在五楼的阳台上回想着:希腊的天空有多蓝,我其实并不在意。法国的咖啡有多浓,浓不过我的心……

“希腊的天空”,她真的在意。喜欢上海,可是男友在北京。

前一天,她和学妹混迹南京路,口袋里只有20元,投币两元坐公交车,扶着铁杆笑傲所有乘客乃至整个世界。年轻,就是一种多高的成功也无法限定的可能态。

但去哪生活,是人生的第一个限定。程霏霏和异地恋的男友说好了,去北京和他在一起。身边的不少同学出国留学或留在上海工作,而她的行李箱中只有一张毕业证和对爱情的憧憬,也许这是传说中的“恋爱脑”,可她觉得这才是青春年少。

她伏在阳台栏杆上,再感受一刻这即将告别的城市天空。一阵风吹过楼下的竹林,沙沙作响。她看见一只小鸟落在阳台碗底粗的铁栏杆上,正有几分骄傲地抬头挺胸,若无其事地四处张望着。这小小客人与她如此靠近,倒让她屏住了呼吸,紧张起来。

电话响了,鸟儿飞走了。她耸耸肩,咚地一声关上了阳台门,回到房间。

“再看看后天是几点钟到北京?别记错了!”电话中,男朋友张浥晨带着一股爹味。他靠一根电话线拴住女朋友的心,让她身边那些各有所长的暧昧对象逐一退场。那些男孩子各有各的好,只是没人像张浥晨这样紧抓不放。早上叫起床,晚上说晚安,宝贝宝贝地叫她。程霏霏自小缺乏父母陪伴,与他们一起生活时,父母又对她非常严格,所以她格外喜欢甜言蜜语,就像小孩子喜欢芬芳的糖果。她像被捧在手心里的宝贝,肆意撒娇,百般依恋,不时地耍些只与恋爱有关的小脾气。

“你已经问了三四遍啦,是九点半。”程霏霏答到,脸上是甜甜的笑。

“对对对,是九点半,到时候我去接你啊,宝贝。”

她温柔回应:“嗯。”

她跟张浥晨不仅仅是异地恋,还是网恋,同班同学30人,只有10名男生。就像歌里唱的:“十个男人七个傻八个呆九个坏,还有一个人人爱。”那个人人爱的,显然不适合她这种有些心不在焉,总与群体格格不入的平凡女孩。现实交谈,三言两语。隔着屏幕,掏心挖肺。这种心灵相依的爱恋,她看得比什么都重要。

程霏霏坐绿皮火车从上海到北京,车厢内是甜兮兮的沉闷味道。为了节省路费,她埋着25岁的青春脸蛋伏在靠着窗的小桌板上睡了一路。早上,她去狭窄的洗手台洗脸,神清气爽。车厢里的人提着行李或用肩膀托着箱子鱼贯而出。程霏霏看着窗外站台上疾步而行的乘客,听着站台内的广播。“到北京了”,一抹朦胧的喜悦随着深呼吸舒展开了。

电话响。程霏霏见是妈妈打来的,心境像平静池水飞入小石子。

在程霏霏父母的眼中,跟网恋男友未婚同居是绝对的危险游戏。他们的人生经验来自熟人的社会,只相信近在眼前的人,受别人家好坏福报的惊吓与诱惑,不信互联网上有所谓的情真意切,将网恋和法制栏目里骗财劫色情杀的案例划了等号。

程霏霏妈妈以“不知根、不知底”为说辞劝她分手,而程霏霏的杠词也很精彩:“知人知面不知心!公安追捕的连环案杀人凶手,也是公认的老实人。我不问什么根底,我只要三观一致。”

程霏霏妈妈只好用母性权威打击她:“你这死孩子,我说一句,你有一百句等着。”

“那挂了吧,拜拜。”程霏霏张望着站台上的人群渐渐散开,有些坐不住了。

“等一下,爸爸要和你说。”话筒里的声音立刻变得老大。

“霏霏,爸爸在北京给你找找人安排个好单位。有好工作,什么样的对象找不着?二十出头,你怕嫁不出去啊?”

“不用操心。”程霏霏厌恶这类事:“找工作跟找对象一样,自由匹配才能发展得好。”而她没说出,老爸那点人脉关系也就到县城火车站为止了。

两代人之间对彼此都无济于事的苦口婆心,程霏霏不再听,也不再说。她看到张浥晨了,乐得笑面如花,大步流星地出了车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