绪论

俄罗斯历史诗学(Историческаяпоэтика)的创立者,是19—20世纪俄国著名学者亚历山大·维谢洛夫斯基(1838—1906)院士。历史诗学是从世界文学发展的进程角度研究诗学意识的演变,它也从文学演化的角度研究文体、风格、情节与描写方法。在维谢洛夫斯基的《历史诗学》中,他把“诗意意识及其形式的演变”确定为历史诗学研究的核心问题。所谓“诗意意识及其形式的演变”涉及两个方面:“诗的意识”和“诗的形式演变”。从前一个方面来说,“诗的意识”指人类文化发展中艺术感悟的发生、发展和变化,包括整个民族的艺术感悟力、天才诗人个人的突破——二者之间的互动关系;“诗的形式”涉及体裁、情节、语言、主体等模式的形成和演变,其中核心问题是体裁。在这部著作中,他运用实证的、历时比较的方法探讨了文学类型在成长过程中的演变轨迹。从诗人的产生、诗歌的起源到诗歌的艺术风格和语言的构成,这位大师关注了从原始文化中最初产生那一刻起诗歌形式的演化问题,一直到其成为一门独立艺术和文学对象时止。对待维谢洛夫斯基及其历史诗学,俄国学者们采取了不同的态度。

早在19世纪末20世纪初,以普列汉诺夫、沃罗夫斯基、卢那察尔斯基、高尔基为代表的俄国早期马克思主义者就对维谢洛夫斯基所属的俄国学院派在美学和文艺学研究方面的卓越成就给予了高度评价,并注意在创建俄国马克思主义美学和文艺学的过程中加以批判地吸取和改造。普列汉诺夫认为,俄国学院派的文艺学虽深受西欧实证主义方法论的影响,但在一些方面又突破了他的局限。普列汉诺夫很欣赏维谢洛夫斯基倡导的历史比较文艺学的方法论,认为孤立地研究西欧文学与俄罗斯文学是不可思议的,而各国之间的文学影响往往是相互的,“一国的文学对另一国文学的影响同这两国的社会关系之相似成正比”[1]。这显然与维谢洛夫斯基的“对流说”所强调的各民族文学之间的“借用,对接受一方来说,不是以空白,而是以对流、以思维的共同方向、幻想的类似现象为前提”[2]这一论点是一脉相承的。可见,普列汉诺夫批判地吸收和继承了维谢洛夫斯基的思想和方法。

在20世纪20年代至30年代,一部分学者开始接受马克思主义,力求在唯物史观的基础上,综合运用和研究以往学院派所取得的研究成果,克服以实证为基础的方法论所固有的矛盾和局限。历史文化学派学者巴·尼·萨库林(1868—1930),一直专心致力于研究文学史的社会学方法,不断探索在马克思主义方法论的基础上,把各种文艺学方法的合理因素综合在一起。他企图在此基础上建立“社会学的美学和诗学”,作为维谢洛夫斯基的《历史诗学》的续篇。

维谢洛夫斯基的学生和追随者弗·费·希什马辽夫(1874—1957)院士、维·马·日尔蒙斯基等学者继承和推进了维谢洛夫斯基的未竟之业。希什马辽夫早期致力于历史诗学的研究,写有《诗歌风格与形式史研究》(1901—1908)、《法国与普罗旺斯的诗歌史纲》(1911)等。20年代至30年代,他又深入研究了法国与意大利的文艺复兴运动,运用历史诗学的理论与方法,研究叙事诗的起源等问题。

日尔蒙斯基是维谢洛夫斯基开创的历史诗学在苏联时代的主要继承者和开拓者。他在20年代致力于诗歌格律、语言和风格等诗学理论的研究中明确指出,“对诗的艺术的研究,是历史的和理论的诗学”,而“在俄国,历史诗学的问题是由院士亚·尼·维谢洛夫斯基在自己的著作中提出的,不过,他没能完成根据各种诗体勾画文学史的宏伟设想”[3]。日尔蒙斯基花了大量精力整理、发掘和研究维谢洛夫斯基的学术遗产。他指出:“苏联文艺学的任务就在于举起从伟大学者手中掉下的旗帜,在对整个历史过程和艺术的特点作马克思列宁主义的理解的基础上,把他所开创的工作继续下去。”[4]

俄国形式主义学派也深受维谢洛夫斯基的历史诗学的影响。这一学派的代表人物什克洛夫斯基、迪尼亚诺夫、艾亨鲍姆等在他们的诗学研究和散文理论研究中一再引用维谢洛夫斯基的有关论述,同时又同他争鸣,力求为诗学研究开拓新的途径。什克洛夫斯基曾明确指出:“诗语研究会学派同亚历山大·维谢洛夫斯基学派的分歧就在于,维谢洛夫斯基认为文学演变是各种缓慢变化着的现象的不易察觉的积累过程……而我则认为,情节是辩证地发展的,它自我否定,就好似自我嘲弄一般。”[5]迪尼亚诺夫把文学理解为“动感强的言语体系”[6],这正是维谢洛夫斯基所提出的概念,只是在此迪尼亚诺夫用“体系”(система)一词代替了维谢洛夫斯基的“结构”(конструкция)一词。由此足可见,维谢洛夫斯基的历史诗学研究对俄国形式主义学派影响之大、启迪之深。

30年代至40年代,俄苏文艺学家奥·米·弗列登别尔格(1890—1955)运用现代语义学、符号学和文化人类学的新概念、新方法丰富和发展了维谢洛夫斯基历史诗学的理论与方法,特别是她关于体裁与情节的诗学研究。在此基础上,她写出了极富独创性和学术价值的专著《情节与体裁的诗学》(1936)。她明确指出:“与维谢洛夫斯基的名字相联系的是对于旧美学的第一道系统的屏障。他运用了英国人类学派的资料和全部辅助手段来建立历史诗学,他把这一理论提高到了一个绝无仅有的高度,尽管还具有个别失误和缺陷;他指出,诗学范畴是历史范畴,这也就是他的主要贡献。他对一切诗歌种类(体裁)、情节、风格、形象性都进行起源分析,并指出它们是统一的文学过程的组成部分。在维谢洛夫斯基之后,已不可能再提问:为什么文艺学要研究起源?这等于提问:为什么文艺学需要历史方法?这种观点是旧美学的遗产。”[7]

耶·玛·梅列金斯基——当代著名而又颇有威望的人文学者之一,理论民俗学研究的奠基者,作为科学中的自成一派,梅列金斯基首先是维谢洛夫斯基传统的继承者。他对维谢洛夫斯基的历史诗学的态度在下面一段话中可以看到:

在此,没有必要叙述《历史诗学》,它的重要地位众所周知。建立在广阔资料基础上的主要成果,即使对于我们当代科学来说也是不可动摇的……

他的理论一系列薄弱之处在于对文本之上的格律——节奏起源的绝对统治地位的认识,对文本的“偶然性”和对史诗起源中传说的微小作用的认识……

他试图把民间仪式从神话中分离出来……并且从传说中根本分离出来,他没能在原始仪式中充分估计到文本的作用……

把诗歌体裁的混合艺术绝对形式化……

维谢洛夫斯基的残余理论没能充分估计到神话的作用……

还应该修正情节理论……[8]

作为日尔蒙斯基的学生,梅列金斯基在充分汲取前两位大家理论精髓的同时,用历史诗学的思想研究了神话,其历史诗学主要考察了叙事文学体裁的起源和发展过程,他考察了一系列体裁的演变:从古老神话到故事,从神奇故事和英雄故事到史诗,从古代史诗到经典史诗,一直到后古典史诗散文、罗马小说、中世纪浪漫史诗,以及宫廷骑士文学、短篇小说、新时期小说的形成和20世纪的神话主义。

在维谢洛夫斯基体裁诗学理论的基础之上,俄国20世纪的诗学研究对于艺术表现方法和手段的发展变化有了进一步的理解。赫拉普钦科院士提出了“继承性”这样一个概念。他认为,“继承性”不仅仅包括文学中的继承性,例如表现在思想审美的和形象的领域,同时包括存在于诗学手段发展过程中的。他指出:“揭示各个不同历史时期以及各种不同文学流派和体裁的艺术表现方法和手段之间的继承性,是一个十分重要的问题。世界文学的发展不只是审美观点、原则、形象地理解世界的方法的更替,而且是做出伟大的发现、进行不朽的艺术概括、经常不断地充实艺术宝库的过程。”[9]由此,我们可以看出赫拉普钦科院士的这个认识超过了维谢洛夫斯基的创见,不仅指出了传统的继承性问题,更提出了在继承的基础上有所创新的观点。

赫拉普钦科院士在充分肯定了维氏体裁诗学“历史起源的研究”的基础之上,提出了建立“马克思主义历史诗学”的思想。他认为,马克思主义文艺学以及自法国的泰纳开始的、一般的社会学文艺学所从事的“历史起源的研究”是完全必要的,并取得了许多重大成果,但却是不够的,从方法论上看,是不完备的。因此,在他看来,苏联文艺学研究要走继承和发扬维谢洛夫斯基的《历史诗学》的优良传统,在马克思主义统一的哲学美学方法论的基础上,广泛地综合吸收现代各文艺学派的新成果、新方法,把传统的方法与新的研究方法有机结合起来的革新道路。他强调说:“在我看来,如果把文学的历史起源研究和它的历史职能研究有机结合起来,再加上深入到作品内部结构的诗学研究,那将是真正具有发展前途的文艺科学。”[10]他用历史主义的思想对果戈理、托尔斯泰的作品进行了深入的研究,进一步深化了俄国的历史诗学。我们将以维谢洛夫斯基、日尔蒙斯基、梅列金斯基、赫拉普钦科这四位的诗学理论作为主要研究对象,对俄国历史诗学理论进行初步的探讨。


[1] [俄]维谢洛夫斯基:《历史诗学》,刘宁译,百花文艺出版社2003年版,第22页。

[2] [俄]尼古拉耶夫:《俄国文艺学史》,刘宝端译,三联书店1987年版,第189页。

[3] [俄]维克托·什克洛夫斯基:《俄国形式主义文论选》,方珊等译,三联书店1989年版,第209页。

[4] Жирмунский,Виктор Максимович:Сравнительное литератураведение:Восток и Запад,Избранные труды,Л.,Наука,1979,с.136.

[5] Наследие Александра Веселовского—исследование и материалы,С.,1992,с.104.

[6] Ю.Н.Тынянов,Литературный факт.—В кн.:Ю.Н.Тынянов,Поэтика.История литературы.Кино,с.261.

[7] [俄]维谢洛夫斯基:《历史诗学》,刘宁译,百花文艺出版社2003年版,第29—30页。

[8] Мелетинский Е.М.Введение в историческую поэтику эпоса и романа.М.,1986.с.6-7.

[9] [俄]维谢洛夫斯基:《历史诗学》,刘宁译,百花文艺出版社2003年版,第411页。

[10] 刘宁:《当代苏联文艺学发展趋势——访苏联文艺学家米·鲍·赫拉普钦科院士》,《文艺研究》1987年第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