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节 女性题材的人物刻画艺术

众所周知,人物是小说构成元素中最为重要的因素,因为“在叙事作品的题材三要素中,人物这个要素占据着特殊的地位,是个关键性的因素”。[1]因而,鉴于人物在叙事性作品的题材中所具有的重要价值,作家在题材的取舍和提炼过程中必须围绕人物展开,必须以塑造生动形象且具有深刻内涵的人物作为叙事性文学作品的中心任务。一般来说,刻画小说人物的基本方法有肖像刻画法、心理刻画法、行为刻画法、语言刻画法、神情刻画法和环境刻画法等。而采用多种艺术手法来刻画人物是小说家必备的基本技能。作为日本现代知名的小说家,谷崎润一郎在其女性题材的小说创作中也非常重视人物的刻画艺术。1945年,谷崎在其散文《创作余谈》中记载了自己为给其作品中的人物取一个富有意义的名字,可谓煞费苦心、呕心沥血。在介绍法国作家巴尔扎克如何为小说中人物命名之后,谷崎这样写道:“与给书命名相比,给作品中的人物取名就要困难得多了。即使那些不怎么在意书名的作家,无论如何,多少也会不由自主地拘泥于人物名字的起法。然而,要找到一个与人物贴切吻合的名字是非常困难的,但是这又是一件越费尽周折就越有价值的事情。”这其中令谷崎“最费脑筋的就是女人的名字,尽管笔记本上留存了很多,但其中贴切吻合的场合却不多”。[2]由此可见,谷崎非常重视人物的刻画技巧。谷崎短篇小说中女性题材的人物刻画技巧主要有“人物特写法”和“人物肖像法”两种。正是通过这两种技巧,谷崎小说所展示的人物姿影,生动形象,富有艺术感染力。

一 在特写中描绘人

有名的作家往往都是擅长人物刻画的大师,其笔下的人物形象也因栩栩如生、富有内涵而成为读者心中久久不能遗忘的“人”。虽然作家们可以采取多种方法来刻画富有艺术感的人物形象,但是人物特写法所具有的独特艺术功能却令其倍受青睐。尤其对于如谷崎润一郎这样喜爱且擅长电影艺术的小说家来说,为突出人物某一性格特征,采用特写技巧来刻画人物是常有的事情,因为这种人物刻画手法可以凭借其精细入微的局部描绘给人以强烈的艺术感染力和思想穿透力。这种由点及面的人物刻画方式能够实现以小见大、见微知著的艺术效果。其中,人物的局部身体特写是谷崎女性题材小说中最常用的一种人物刻画方法。所谓人物局部身体特写法是指抓住人物身体的某一局部特征加以精雕细琢,以此来传递作者的思想情感。谷崎正是利用这种方法来抓住人物的某种外在特点,以形传神,表达其深邃的文艺思想,呈现其独特的文学魅力。

1910年,谷崎凭借短篇小说《刺青》“一夜之间成为文坛的宠儿”。[3]随后,评论家小宫丰隆就撰文对谷崎文学进行评论。他认为:“描写人生的艺术化倾向是谷崎文学的一大特点,这与之前所说的大胆的官能追求的颓废倾向的描写是相通的。”[4]此评论可谓一语中的地揭示了谷崎小说的艺术精髓。谷崎本人对此也十分认同。他在之后的小说创作中也曾多次认为:“小说所传递的艺术快感,就是生理的、官能的快感,因此艺术不是精神的东西,而完全是实感的东西。”[5]在谷崎看来,实感的东西是指女性的肉体,因为“思想无论多么高尚也是看不见的,感受不到的,思想中理应不存在美的东西,最美的东西就是人的肉体”;“渴望某种美丽女人的肉体,只不过像吃美食穿美衣一样,是官能的快乐而已,而决不是以对象的人格、对象的精神作为爱的目标”。[6]在谷崎的艺术世界里,美主要表现为对女性肉体的官能书写,以及由此带来的艺术快感。虽然谷崎在此强调的是美的非功利性,实际上,任何形式的美,其背后都带有某种目的性。这也就是康德提出的美的无目的的合目的性。尤其就文学作品这种体现作家审美意图的人工艺术品而言,更是如此。因此,谷崎文学中大量充斥的女性肉体书写,既能够准确呈现人物的个性特征,刻画栩栩如生的女性形象,又能深化和揭示作品的主题,产生强烈的艺术震撼力。

在中外文学史上,虽然许多作家都有过以女性身体某部位为描写对象从事相关文学创作的经历,但是能够将这种艺术手法坚持到底,并将之贯穿其文学创作始终的作家也许不多。然而历经明治、大正和昭和三个时期,拥有55年创作生涯的谷崎,却能持之以恒地通过对女性身体某部位的特写来激活艺术的热情,发现和彰显个体生命的力量和存在价值。这种将肉体艺术化的表现形式不仅有利于谷崎刻画魅性十足的女性形象,更重要的是,谷崎还赋予身体新的美学内涵,使之成为传达其文艺思想的利器。所谓新的美学内涵是指女性因美而魅,也就是说,这种富有官能性的女性身体之美能够诱惑和俘虏男性,让他们为之情愿受虐,甘愿犯罪,甚至甘心献身。于是,本来被冷落、被忽视的静态身体成为艺术和个体生命动态的自由言说。如此一来,女性身体也因其感性的力学效果而不再循规蹈矩,因为它们可以通过展示自己的美丽来反抗和超越世俗伦理与规章制度,成为一种介入社会的有力武器。谷崎也因注重女性身体某部位的特写而使其作品具有现代性。

注重女性之脚的特写是谷崎文学的一个显著特点。纵观其文学创作,我们发现,从早期的《刺青》到之后的《富美子的脚》,再到后期的《疯癫老人日记》,谷崎对女性之脚均有过特写。这种文学现象从某种意义上反映了谷崎具有一种非同寻常的审美趣味——恋脚癖。所谓恋脚癖其实是一种恋物癖,它通过观赏、迷恋、抚弄和玩味脚部来获得身心满足。从社会学角度来看,恋脚癖其实是一种变态的性行为,具有浓郁的背德性。然而,作为一种文学现象,恋脚癖是一种审美行为,具有相应的审美价值。对于一生都崇尚官能之美的谷崎来说,女性之脚不仅承载了他的唯美思想,而且也洋溢着他对女性之美的至上崇拜。例如,处女作《刺青》中对少女脚部的特写就属于这种典型的例子。

那只脚从拇趾到小趾,纤细的五根趾头整齐地排列着。趾尖颜色的配合不亚于画中岛下海边拾起的贝壳色泽。圆嘟嘟的脚后跟如珍珠一样,其皮肤润泽令人怀疑是否是清冽的岩石间泉水源源不断地洗濯其足下。这样的脚因男人的鲜血而变得胖乎乎才能踩在男人的躯体上。[7]

这是谷崎描写刺青师清吉目睹一只裸露在轿子外面的少女之脚的情景。谷崎在此没有就少女之脚的整体情形进行描写,而是抓住脚部纤丽、柔美的特点,以浓墨重彩的笔墨对脚趾和脚后跟展开特写。在谷崎笔下,女子的五根脚趾不仅纤细而且整齐,其趾尖的色泽更是如贝壳般和润光滑。其脚后跟也如珍珠般柔润丰腴,而且其肤色如清泉洗濯般丰润秀泽。虽然谷崎只是对脚趾和脚后跟进行特写,却因丰富的表现力和形态美给读者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少女清纯的形象也随之呈现出来。然而,如此娇美的脚部在他人眼中却隐匿着一股神秘的力量,致使其可以肆无忌惮地踩踏在男性的躯体上,吸食其鲜血,以其血肉作为滋养女性双脚的有机肥料。如此一来,作为女性身体一部分的娇美之脚在谷崎笔下不再是被男性任意玩弄的对象,而是成为可以左右男性的有力武器。它有如“美杜莎”的微笑,在美丽中蕴藏着死亡。

因此,脚部的特写不仅生动地再现了女子的外在特点,更重要的是,它还反映了谷崎的文艺思想。显然,谷崎艺术化的脚部特写不再是单纯的身体描写,而是将生命的激情与活力融入其中,使之在浓郁的官能书写中表现出浓厚的生命气息。这种艺术化的脚部特写使生命在强烈的官能刺激和死亡恐惧中被剧烈地唤醒。于是,谷崎笔下的女性身体具有恶魔的特质。它以优美的外在形象引诱和迷惑世人,又释放出置人于死地的有毒气体。这种致命的女性身体用美丽把罪恶包裹起来,使之具有引人入胜的艺术魅力。与此同时,它又用罪恶将美丽演绎得摄人心魄,形成强烈的艺术震撼力。因而,谷崎笔下的女性脚部特写是谷崎抛弃世俗伦理束缚之后个体生命的言说,也是其女性崇拜观念的有效表达。如此妖艳的女性肉体既是美的承载者,也是审美世界的体现者。在非道德的审美世界中,女性身体是生命之源,它具有无穷的创造力。可是,它又具有罪恶的力量,让男性在欣赏美丽的时候,付出生命。所以谷崎笔下的女性身体具有双重性,美丽与罪恶如同硬币的两面共同存在。它们相互作用,成为反抗道德,彰显个体生命的有力途径。

除了脚部特写之外,眼部特写也是谷崎塑造女性形象的一种常用手法。作为人物神情的焦点所在,眼部特写无疑在作家塑造人物时具有举足轻重的作用。正如鲁迅所言:“要极省俭的画出一个人的特征,最好是画他的眼睛。”[8]鲁迅所说的画眼睛,并不是一般意义上的画眼睛,而是在精妙细微的特写基础上对眼睛进行艺术处理,使眼部特写达到画龙点睛的艺术效果。因而,相比身体其他部位特写而言,精致的眼部特写具有“一目尽传神”的艺术功效。作为短篇小说的好手,谷崎不仅明白这个道理,而且还将这种艺术手法娴熟地运用在其文学创作之中。《褴褛之光》就是代表性作品。作者在刻画女乞丐形象时并没有对其肖像进行整体性的描写,而是注重表现她的眼睛:

但惹人注目的,是她那凝视前方、视线总垂着的大眼睛,和鲜红得像在燃烧的小巧的嘴唇。那眸子像是进口的玻璃珠子,冰凉澄澈,没有热烈欢快的色彩,取而代之的是从事此种贱业的女子身上难以想见的崇高和天使般的辉映。……尽管那眸子注视着格子门前的地面,但那已不是看待现世万物的眼睛,它适合的是仰望天穹、憧憬“永恒”之光。[9]

这是谷崎描写“我”驻足审视一位不知姓名的妓女的情景。这位妓女虽然塌鼻厚唇、相貌丑陋,却拥有一双其他妓女无法媲美的眼睛。这双眼睛不仅晶莹明澈,而且还楚楚动人,富有诗意。因而,眼睛是相貌丑陋的妓女身上隐藏的一种惊艳之美。这种美不会因为女子容貌的丑陋而被掩饰和遮蔽。相反,这种隐匿在丑陋之中的美使女子不再因为自身的丑陋而受到他人讥笑,也不再因其从事卑贱的职业而遭到他人的冷眼。眼睛之美让这位生活在社会底层的女子宛如天使,圣洁而又崇高。然而,这又不是一种抽象的概念之美,而是一种具体的官能之美。这种隐藏在丑陋之中的美不是通过作者的评论表达出来,而是借助女子的眼睛呈现给读者,使读者在具体的官能描述中感受到女性之美的存在。因而,眼部特写有利于形象地表现女性之美,给读者留下深刻的印象。

二 在肖像中描写人

俗话说:“人心不同,各如其面”。作为小说塑造人物形象的一种重要手段,肖像描写与心理描写、语言描写等一样深受文学家的重视。俄国作家果戈理就是运用肖像描写来塑造人物的好手,其艺术受到别林斯基等评论家的高度评价。除此之外,德国作家歌德也是运用肖像描写的大师。在与爱克曼的谈话中,他就认为肖像描写是作家把握艺术真谛的重要途径。“艺术的真正生命正在于对个别特殊事物的掌握和描述。”[10]不仅如此,许多文论家对肖像描写的艺术功效也进行过相关论述。俄国当代著名文论家B.E.哈利泽夫就曾说过:“肖像描写可以记录人物典型的身体动作与姿态、手势语面部表情、脸色与眼神。肖像凭借所有这一切创造出一个‘外在之人’特征上固定的、稳定的合成。”[11]中国学者张稔穰也认为:“肖像描写是形象塑造的一个重要方面,它不仅向读者提供了具体的形象造型,而且是显示人物性格特征、透露人物内心隐秘的重要窗口。”[12]由此可见,这种通过对人物衣着、相貌、体态、神情等外在特征进行精妙描写的人物塑造方法,在刻画人物形象中具有十分重要的艺术价值。

一般来说,肖像描写可以分为静态型和动态型两种形式。所谓静态型肖像描写是指描写人物处于静止状态时的外在特点,这种类型的肖像描写有点类似于静物写生。所谓动态型肖像描写则是指描写人物处在活动状态中的人物肖像。无论是静态型肖像描写,还是动态型肖像描写,其艺术效果都在于以形写神,呈现人物的个性特征,使人物栩栩如生,富有艺术性。就谷崎女性题材的短篇小说而言,他既善于在静态中刻画人物形象,突显作品的主题,又善于在动态的神情描写中表现人物的神采。

短篇小说《西湖之月》是采用静态描写来刻画人物肖像的代表性作品。小说主要讲述了一位驻华日籍记者“我”前往杭州时所发生的奇闻异事。一天早晨,“我”起床后准备游玩西湖,忽闻窗外传来女子的说话声。“我”循声望去,原来是一位曾与“我”同坐一趟火车的中国女子正在隔壁的房间与他人交谈。依窗而望,“我”目睹了这位女性的容貌。

女子身着青瓷色的上衣和裤子,看上去非常相称,不禁让人怀疑是她为了将其容姿融入湖光山色的画卷之中,而特意精心挑选的一套着装。它的质地绝非下品,而是一种拥有底光、如银柳般光润的绸缎,青瓷色的面料是用与孔雀尾巴的斑点同色的缎子编织而成。上衣和裤子的边缘用薄薄的、石竹色的绢丝镶边。女子的小腿和脚与西洋妇女的双脚相比,丝毫不差。搭在椅子横梁之上的双脚具有线性美,裤子边缘之下是奶黄色的袜子,接着是细细的脚踝和丰满的脚背,脚趾在白色的绸缎鞋子里隐约可见,给人一种如鹿脚一样,优雅、楚楚的感觉。除此之外,戴有金表的手腕同样窈窕动人。具有希腊式细长的鼻子和切成小片状肉厚的嘴唇。拥有一张孩子般脸蛋,可以推测她出身高贵的家庭,她的表情看上去有如病人,没有元气,显得有些筋疲力尽。黑黑的眼睛镶嵌着大大的眸子,红唇中带有茶色。脸色相比青白来说,显得有些黝黑,纹理细腻的肌肤如玉般冰冷。[13]

这是一段对人物肖像进行静态描写的典型。毋庸置疑,这段细致入微的肖像描写会给读者留下具体、清晰而又完整的印象。可以说,谷崎在此不惜耗费大量的笔墨,精细传神地描绘中国女子的肖像,不仅艺术地表现出人物的性格特征,而且还表达出他对人物的爱憎情感。具体来说,首先,谷崎以详细的笔墨描写女子的衣着。青瓷色的上衣和裤子不仅质地优良,而且搭配得体,将少女清纯、高雅的一面展现给读者。接着,谷崎以细腻的文笔描绘女子的双脚。前文说过,对女性的双脚加以精雕细刻是谷崎文学的一大特点。在这里,谷崎以优美的文笔将少女纤细的脚踝、丰满的脚背和优雅的脚趾有机结合起来,生动地呈现出少女优雅和柔美的性格。最后,谷崎以具体的笔触描述女子的手腕、鼻子、嘴唇、眼睛和脸色。这些层次分明的肖像描写不仅不会使读者感到冗长和琐碎,反而会使他们从这种笔墨饱满的肖像描写中感受到女子文静而又雅致的性格。从精致的肖像描写可以看出谷崎对其笔下的中国女性充满了礼赞之意。

谷崎之所以不吝笔墨对其笔下的中国女性进行浓墨重彩的肖像描写,或许与他的“中国情趣”有着密切联系。众所周知,“中国情趣”是日本大正文坛盛行的一种文学现象。作为这一时期的重要作家,谷崎先后创作了许多具有“中国情趣”的小说和散文。在这些作品中,谷崎通过对中国美食、美景、美女等的描述,表现了他对中国风土人情和传统文化的憧憬和迷恋。譬如,在《鲛人》(1920)中,谷崎借主人公服部南贞助之口,在比较中国秦淮河与日本东京的差异之后,感叹中国江南“简直就如童话里的欢乐国土一样,如果自己能够生活在这片乐土上,将会是多么的幸福啊!”[14]在《鹤唳》(1921)中,拥有两层中式房子的星冈靖之助不仅平素爱好中国文学,喜欢一个人沉浸在中国文学的世界里,而且他的衣食住行都体现出浓郁的中国情调。可以说,中国是一个令他心驰神往的国家。“无论祖父,还是自己,虽出生在贫弱的日本,却都间接地沐浴着中国思想的恩惠。自己身体里流淌的是中国文明的血液,只有中国才能慰藉自己的寂寞和忧郁。”[15]《西湖之月》也是如此。小说创作于大正八年(1919),是谷崎1918年首次访华之后以中国女性为题材创作的一篇佳作。作品中的中国女子无论是外貌特点,还是内在神韵都反映了谷崎的“中国情趣”。简要来说,中国女子的着装、双脚、鼻子、嘴唇、脸型和肤色不仅具有东方女性的典型特征,而且还有一种令其陶醉的风情和神韵。正是这种风情和神韵体现了作者对中国女性的喜爱之情和赞美之意。因而,静态型的肖像描写有利于塑造人物形象,表现主题。

如果说静态肖像描写的主要特点在于通过捕捉人物富有个性化的片段,使读者在平面描述中产生视觉上的审美效果的话,动态肖像描写的主要特点则是在人物的行动中有层次地呈现人物富有艺术性的姿影,从中刻画性格,表现作品的主题。此外,动态的肖像描写往往将人物的动作描写、语言描写、心理描写与肖像描写融合在一起,很难做到泾渭分明。就谷崎而言,为了表现官能至上的艺术世界,他经常采用动态的肖像描写,使原本平淡、零散的故事情节有机相融,从而塑造富有审美内涵的艺术形象。在《刺青》的结尾处,描写女子受刺后出浴时的情景就是典型的动态肖像描写。

姑娘走出浴池,连身子都没有擦干就急忙推开了心疼她的清吉的手。她非常痛苦地一头倒在浴室的板铺上,一动不动,好像在梦呓似地呻吟着。乌黑亮丽的秀发宛如发了疯,恼人地散落在她的脸上。……大约过了半个小时,女子洗过的发丝飘在双肩。她睁大毫无痛苦的亮丽双眼,倚靠着栏杆,仰望着晴朗的天空。……“师傅,我已经把从前的一颗胆怯的心毅然抛到九霄云外。您刚才做了我的养分。”女子剑一般闪光的眼珠亮了,耳边响着凯歌。[16]

与静态的肖像描写不同,这段描写既可以使读者看到女子那披头散发、纹丝不动的相貌,又可以听到她痛苦之后的豪言壮语,还可以看到她失足跌倒、凭栏眺望的动作。于是,一个曾受男性歧视,却在受刺之后成为男性主宰的女性形象,在动态描写中跃然于纸上。因此,这种动态的肖像描写不仅使其笔下的人物富有层次感,而且还有利于在展现人物神情姿态的过程中揭示作品的主题。可以说,小说中的人物动态描写既表现了艺妓从痛不欲生到重获新生的人生转变,又便于作者把人物的外貌特征和故事情节联系起来,使小说情节集中、紧凑,给读者留下更为深刻的印象。受刺之后的艺妓疼痛难忍,她不顾一切地用力推开刺青师,却一头栽倒在浴室的地板上。艺妓纹丝不动的身躯与散落的头发构成了一幅令人毛骨悚然的画面。这一场景艺术地呈现出艺妓受虐之后痛不欲生,惨不可言的情景,富有强烈的艺术感染力。然而,正是这种痛不欲生的生命体验让她获得了新生的力量。她不再像以前那样唯唯诺诺,胆小害怕。她可以睁大毫无痛苦的双眼,风情万种地依着栏杆,抬头仰望着晴朗的苍穹,好像高贵的女王傲视群雄。她在炼狱般的考验中展示出强者的姿态。女性柔弱的身躯在艺术的考验中获得了无穷的力量,曾经歧视她的刺青师在她面前败下阵来。这种艺术的考验就是谷崎始终倡导和宣扬的美。谷崎认为美可以让弱者成为强者,也可以让强者转变为弱者。然而,只有经受住美的考验的人才可以成为强者,才有资格成为美的代言人。谷崎笔下的艺妓正是在经历美的考验之后成为强者。因而,她可以群芳孤傲,视眼前的一切都是弱者的化身。于是,她的耳边响起了凯旋之歌。艺妓最终摆脱了弱者的天性,在艺术之火的历炼中拥有了强大的能量,在痛不欲生的艺术考验中蜕变为美的体现者。由此可见,精巧的动态肖像描写不仅可以增添小说的艺术效果,而且还有利于传情达意,突显作品“一切美的都是强者,一切丑的都是弱者”的主题。

总而言之,谷崎在女性题材的人物刻画中通过“在特写中描绘人”和“在肖像中描写人”两种艺术手段,生动形象地塑造了富有艺术生命力的女性形象。这些人物形象不仅具有鲜明的个性特点,而且也具有独特的肖像特征,给读者留下了具体而又深刻的印象。与此同时,这两种人物刻画手法在塑造人物形象时,以形传神,巧妙地表达了作品的深刻主题。因而,特写和肖像描写两种人物塑造手法不仅可以刻画出富有艺术魅力的女性形象,还有助读者从中理解作品的主旨,从而显示谷崎把握人物、表现人物的艺术功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