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十多年来,国内学界对后殖民理论的研究著述日渐增多,而相比之下从后殖民的理论视角研究文学,特别是早期的殖民地时期文学的著述则相对薄弱,而实际上这方面有很多可以开辟的方向和深入研究的课题。在后殖民文学的个案研究中,学者们总免不了要提及这样一些对当代后殖民主义理论思潮有所贡献的作家:吉卜林,康拉德,福斯特以及泰戈尔,却很少提到英语世界的另一些大作家。胡则远博士的这部专著《从民族主义走向世界主义:多维视野下的叶芝研究》则开辟了一个新的方向,专门聚焦英语世界的大诗人叶芝:他虽然是英语世界的诗人,但却来自爱尔兰这个小民族。他和这个民族的另一些大作家,如萧伯纳、乔伊斯、贝克特、希尼等,以其卓越的文学成就使得爱尔兰文学从边缘走向中心,不仅对英语文学的繁荣做出了重要的贡献,同时也使其自身在世界文学的版图上占据重要的地位。

我记得这本书稿的雏形是则远从我攻读博士学位时撰写的博士论文,当时的题目是《后殖民批评视野下的叶芝》。他在仔细阅读了叶芝的作品后觉得可以从后殖民理论的视角对之进行深入研究,我也认为聚焦叶芝可以谈出一些新的东西,便鼓励他以叶芝的后殖民性为题写成论文。虽然他的论文从初稿到最后答辩几经修改,但送审和答辩都比较顺利。答辩委员会一致认为,该选题新颖,在国内这方面研究尚不多见的情况下,具有一定的学术价值和理论意义。他的论文收集了国内外叶芝研究和后殖民研究的主要文献进行深入、全面的分析和研究,提出了不少自己的观点,特别是从叶芝的后殖民性、反殖民性和去殖民性以及生态批评等方面发前人所未发。就叶芝本身的研究而言,论文所体现出的新颖之处在于,作者运用后殖民理论对叶芝的诗歌和戏剧理论进行了新的阐释,并且运用文化翻译理论对叶芝的翻译实践进行了分析。尤其值得一提的是,作者在理论上糅合后殖民理论与女性主义理论、生态批评理论并运用时下最为前沿的世界主义理论对叶芝进行全新的阐释,受到答辩委员会的高度评价。同时答辩委员会也指出了论文的一些不足之处,主要是由于国内资料搜集上的限制,国外最新的研究成果掌握得不够全面,另外,在理论的把握方面尚欠功力。对此则远本人也有所认识,并表示在答辩后继续增补新的资料,努力将其修改扩充并完善。总之,在充分肯定他的论文的学术价值时,答辩委员们都希望他能很快将这篇博士论文修改、扩充成一部专著在国内出版,以便对国内的叶芝研究所有贡献。但是则远对自己要求严格,认为那篇博士论文并不成熟,不打算很快出版,需要反复修改、打磨直到自己满意为止。毫无疑问,在当下学术风气浮躁,学术著作和论文缺乏独创性的情况下,一位青年学者仍抱有这种严谨的治学精神和实事求是的态度确实难能可贵。在我的不断询问和敦促下,他又对论文作了较大的修改,充实了国外的研究资料,在框架结构上也大大地作了调整和扩充,并在叶芝与东方文化和世界主义视野方面作了新的阐发。现在放在我们面前的这部专著较之早先的博士论文可以说已经脱胎换骨了。

众所周知,英国与爱尔兰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至今的北爱尔兰还作为英国的一部分,其后殖民特征是十分明显的。而叶芝作为一位有着强烈民族主义倾向的作家,毕生为了爱尔兰的民族独立和爱尔兰文学的繁荣而奋斗。叶芝的著述应该是我们从后殖民理论视角研究的不可忽视的一个重要个案。此外,作为一位中国的比较文学和世界文学学者,我们不仅要从中国的视角来考察世界文学,而且要从对世界文学的研究中得到启示,反过来丰富我们对中国文学的考察和研究。有鉴于此,则远认为,即使在当今的全球化时代,从后殖民理论、世界主义批评和比较文学的视角在中文语境中研究叶芝都有着重要的意义,具体体现在:(1)叶芝的去殖民化理论和创作实践对全球化时代中国文学创作的意义;(2)叶芝的文化民族主义策略对我们实施的中华民族的文化复兴的重要参考价值;(3)叶芝用英语创作的成功经验对中国文学创作和翻译进而走向世界并跻身世界文学主流的启迪。这些都是我们作为中国学者研究世界文学所必须具备的立场和观点。总之,在中国的语境下从事比较文学和世界文学研究应该有这种关切本民族文化和文学的情怀。

叶芝是一位多才多艺的大作家,他的文学成就不仅体现在诗歌创作上,同时也体现于戏剧创作。则远在过去的几年里,阅读了叶芝的所有作品,几乎穷尽了中、英文世界的叶芝研究文献,进而指出,叶芝的戏剧主要包括以爱尔兰古代神话为题材的戏剧、以圣经故事为题材的戏剧和以他自己的神秘哲学为题材的戏剧。从体裁上可以分为悲剧和喜剧。这些戏剧主要围绕爱尔兰的反殖民斗争、爱尔兰神话中的英雄形象、爱尔兰的文化等主题。另外,他又认为,叶芝在反殖民和去殖民的同时还致力于自己的建构,即在他后期的创作中已经有了拥抱世界主义的倾向。所有这些新观点都是他在仔细阅读文本并研究国内外已有成果的基础上得出的。因此,就这一点而言,他的这部专著的出版是很有必要的,至少对国内的叶芝研究提供了一些新的资料和研究视角,同时也对后殖民理论研究提供了一个极有价值的文学创作上的早期个案。我认为这应该是本书的学术价值。

但是,叶芝是一个思想上和创作道路十分复杂的作家,因此对他的研究不可能取单一的视角。在这方面则远也注意到了,并且力图从多个理论视角切入,全方位地考察研究这位来自小民族的大作家。正如则远在书中指出的,叶芝对殖民主义宗主国——英国的文学和文化既爱又恨,为了创立爱尔兰现代文学,叶芝务实地向英国浪漫主义文学学习,但不仅仅是模仿,而是取材爱尔兰本土题材并用英语写作,这实际上是一种后殖民的杂糅式写作,也是处于弱势国家(文化)的作家反抗强势国家(文化)不得已而采取的策略。叶芝的个案证明,借鉴殖民国(强势文化)的优秀文学传统,以宗主国语言(强势语言)写作、以本民族为题材的后殖民书写策略是卓有成效的。它一方面可以削弱殖民文化的霸权,另一方面又可以弘扬殖民地文化的精神。这应该是当今的后殖民理论家的一种策略。

从比较文学的立场出发,作者还就叶芝与包括中国文学在内的东方文化的关系作了探讨,认为叶芝对东方文化的认同也有着后殖民的含义,因为受英国殖民统治的爱尔兰文化和同样受到西方中心主义妖魔化的东方文化有着同病相怜的味道,而且,叶芝对东方文化的借鉴也使得他的诗作充满了异域风情和陌生化效果。叶芝成名后反过来对中国的国剧运动和一些诗人的创作也产生了一些影响。因此,就这一点而言,本书实际上将叶芝放在一个比较的视野下进行考察,总结出叶芝与东方和中国文学的双向关系:他本人对东方文化的兴趣以及他的创作对东方和中国文学的影响和启迪。这也说明,任何一位来自小民族的作家要想成为蜚声世界的大作家就必须有着广阔的世界文学视野,这样他就能有幸使自己的作品产生世界性的影响。叶芝就是这样一位来自小民族但却产生了世界性影响的大作家。我认为,对于一位致力于比较文学和世界文学研究的青年学者来说,能够做到这一点确实是很不容易的。因此,当则远希望我作为昔日的导师为他的专著作序时,我是难以推辞的。当然,由于作者学力有限,这本专著的一些局限和不足也是在所难免的。因此我也同时希望则远通过对叶芝这位世界文学大家的研究,努力提高自己的理论水平和学术研究能力,以适应今后更加繁重的教学和科研工作。

王宁

2016年2月于北京清华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