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一语惊心弦,投石问险路

最后一个夜晚,在天牢底层那永恒不变的压抑和黑暗中,显得格外漫长。

沈青书几乎没有合眼。

他靠坐在冰冷的石壁上,身体的疲惫如同跗骨之蛆,不断侵蚀着他的意志,但他的精神却如同黑夜中被反复擦拭的刀锋,保持着一种近乎残酷的清醒。

距离他计划中的行动时间,还有几个时辰。

窗外,是深沉的、没有任何星光的黑夜。只有甬道远处墙壁上那几盏昏暗的油灯火把,在偶有的气流吹拂下,不安地跳动着,将扭曲拉长的影子投射在粗糙的石壁和冰冷的铁栏上,如同张牙舞爪的鬼魅。

空气中弥漫着一成不变的腐臭与潮湿,混合着夜晚特有的、某种更加阴冷的死寂。偶尔,会从牢房深处传来几声模糊的呓语、压抑的啜泣,或是……某种不明生物(大概是老鼠)窸窸窣窣的爬行声。这些声音非但没有打破寂静,反而更衬托出此地的绝望与隔绝。

沈青书的意识,则完全沉浸在对明日计划的反复推演之中。

春秋笔,在他的精神空间里散发着柔和而稳定的清光。

【逻辑推演】能力被他催动到了极致。

他一遍又一遍地模拟着可能发生的场景:

如果“弯手指”早上没有单独出现怎么办?如果“意外”发生时,有其他狱卒在场怎么办?如果对方的反应超出预期,直接暴力相向怎么办?如果他完全不为所动,将自己的话当做疯言疯语怎么办?如果他立刻向上级汇报,自己会不会被提前处理掉?

每一个“如果”,都代表着一种致命的风险。

春秋笔帮助他分析每一种可能性,评估风险等级,并构思相应的应对预案。他甚至开始模拟“弯手指”的心理活动——一个贪财、谨慎、可能参与过不可告人秘密、内心或许还对某个“贵人”怀有怨怼的小人物,在面对一个即将被处斩的、却似乎掌握了他某些秘密的死囚时,最可能产生的心理变化和行为模式。

他必须将每一个细节都考虑到,将自己的表演打磨到最精准的程度。他要说的每一句话,每一个字眼的选择,每一个语气的顿挫,甚至每一个眼神的闪烁,都必须经过精心的设计,旨在用最短的时间、最小的风险,达到最大的试探效果。

这不仅仅是一次简单的对话,这是一场……赌上性命的心理攻防战。

不知不觉间,窗外透进来的光线,从最初的死寂纯黑,渐渐染上了一层极淡的、鱼肚般的灰白。

天,快亮了。

距离午时三刻的最终期限,又近了一步。

沈青书缓缓吐出一口浊气,将纷乱的思绪收拢。计划已经推演了无数遍,再想下去也无益。现在,他需要的是……冷静和执行力。

他挣扎着站起身,活动了一下因为久坐而僵硬麻木的四肢。身体依旧虚弱,但精神上的高度亢奋,暂时压制了生理的不适。

天牢底层开始苏醒。

远处传来铁链拖动的声音,狱卒换班的呵斥声,以及……新一轮送饭的脚步声。

今天的早饭,依旧是那个黑乎乎、硬邦邦的窝头,和一碗浑浊见底的、几乎没有米粒的稀粥。

沈青书面无表情地接过来,小口小口地吃着。他吃得比昨天更慢,也更艰难,因为紧张,他的食道似乎都在微微抽搐。但他强迫自己咽下去,他需要这点微薄的能量来支撑接下来的行动。

他将那盛水的粗陶罐,看似随意地放在了靠近牢门内侧的地上,里面还剩下小半罐浑浊的水。位置,角度,都经过了他的精确计算。

然后,他重新坐回牢门边,看似在闭目养神,实则所有的感官都提升到了极致,像一张蓄势待发的网,静静等待着猎物的出现。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

脚步声来了又去,去了又来。

巡逻的狱卒,送饭的杂役,甚至还有几个似乎是负责清理秽物的囚犯(在狱卒的押解下)……沈青书的心一次次提起,又一次次落下。

目标,还没有出现。

难道……今天的轮值或者路线有变?还是说……昨天的观察只是个巧合?

一丝焦虑,如同细小的蚂蚁,开始啃噬他的内心。

就在这时!

一阵熟悉的、略显急促而又刻意放轻的脚步声,再次从甬道深处传来!

是他!

沈青书的心脏猛地一跳,几乎要撞出胸腔!他迅速调整了一下呼吸,眼角的余光瞥向地上的陶罐,一切准备就绪!

脚步声越来越近。

这一次,他听得很清楚,只有一个人!而且,从脚步声的节奏和力度判断,对方似乎……比昨天更加匆忙,甚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烦躁?

机会!

就在那个人影即将走到他牢门正前方的瞬间!

沈青书身体猛地“一晃”,仿佛是因为虚弱而没有坐稳,手臂“不经意”地向外一扫!

“啪!”

一声清脆的响声!

那个盛着水的粗陶罐,被准确无误地扫倒在地!

里面的浑水立刻泼洒出来,在肮脏的地面上迅速蔓延开,形成一小片湿漉漉的痕迹,正好溅湿了刚刚走到门前的那双皂隶布靴!

“妈的!你找死不成?!”

一声充满怒火的低吼立刻炸响!

来人猛地停下脚步,几乎是跳着脚避开了继续蔓延过来的污水,然后恶狠狠地瞪向牢门内!

正是那“弯手指”!

此刻,他脸上再也没有了昨晚那种谨慎和闪烁,取而代之的是毫不掩饰的怒火和戾气。或许是因为被打断了匆忙的脚步,或许是因为被这污秽之物溅到,他的脸色涨得有些发红,下巴上那颗黑痣也因此显得更加明显。他那只弯曲的手指,此刻正下意识地蜷缩着,仿佛在积蓄着力量。

沈青书立刻低下头,身体缩成一团,用一种充满了恐惧和卑微的、颤抖的声音说道:“恕罪!恕罪,大人!小人……小人不是故意的……是……是身体太虚……一时没坐稳……求大人饶命!求大人饶命!”

他的表演恰到好处,将一个濒死囚犯的懦弱和恐惧展现得淋漓尽致。

“饶命?哼!”弯手指显然不吃这一套,他往前逼近一步,几乎是贴着牢门,声音从牙缝里挤出来,带着浓浓的煞气,“我看你这狗东西是活得不耐烦了!还有不到两天就要砍头的货色,还敢给老子找不痛快?!”

他一边说着,一边用那双带着戾气的眼睛,死死地盯着沈青书,仿佛要将他生吞活剥。

近了!

距离如此之近!

沈青书甚至能闻到他身上那股淡淡的汗味,以及……一丝若有若无的、像是某种劣质药材的味道?

春秋笔的【真实记录】能力早已全面开启!

对方因为愤怒而微微扩张的鼻翼,因为用力而绷紧的下颌线,那颗黑痣周围细微的皮肤纹理,尤其是那双眼睛里——除了愤怒和不耐烦之外,似乎还隐藏着一丝……难以察觉的焦虑和……心虚?

沈青书的心中,把握更大了几分。

他依旧保持着低头蜷缩的姿势,声音带着哭腔,却在其中夹杂了关键的“鱼饵”:“大人息怒……小人该死……小人该死……小人只是……只是昨夜没睡好……脑子里……总是胡思乱想……想起些……不该想的事情……”

他的语速很慢,每一个字都仿佛用尽了力气,但吐字却很清晰,确保对方能听得清清楚楚。

“不该想的事情?”弯手指的眼神微微一凝,怒火似乎被一丝警惕取代,“你这狗囚能想什么不该想的事情?莫不是在想怎么越狱?我告诉你,门儿都没有!”

“不……不是……”沈青书的声音抖得更厉害了,仿佛被对方的煞气吓破了胆,“小人……小人不敢……小人只是想起……以前在家里……见过的一些……‘物件’……”

他顿了顿,仿佛在犹豫,又像是被恐惧攫住了喉咙,然后才用一种几乎细不可闻、却又恰好能被对方听到的声音,继续说道:“……比如……一些……红色的……上面……好像……好像刻着龙……龙爪印的……盒子……”

话音未落!

沈青书虽然低着头,却能清晰地“感知”到(通过春秋笔的辅助观察和分析),对面弯手指的呼吸,猛地一滞!

他甚至能“听”到对方因为震惊而瞬间加速的心跳声!

成了!

鱼……上钩了!

弯手指的身体有那么一瞬间的僵硬,脸上的怒容如同被冰冻住了一般,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难以置信的震惊和……无法掩饰的惊恐!他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看向沈青书的眼神,已经彻底变了!不再是看待一个普通死囚的眼神,而是像在看一个……从地狱里爬出来的、知晓了他最深秘密的恶鬼!

“你……你胡说八道什么?!什么红盒子?!什么龙爪印?!我看你是真的疯了!”他的声音因为过度震惊和恐惧而变得有些尖利,甚至带着点破音,色厉内荏的味道十足!

沈青书心中冷笑,但表面上却显得更加惶恐,几乎要瘫倒在地:“小人……小人不敢胡说……小人只是……只是随口说说……可能……可能是记错了……大人恕罪……大人千万恕罪……”

他一边“求饶”,一边用眼角的余光(和春秋笔的记录),仔细观察着对方的反应。

弯手指的胸膛剧烈起伏着,显然内心正在经历着惊涛骇浪。他死死地盯着沈青书,眼神变幻不定,时而惊恐,时而狠厉,时而又充满了困惑和……一丝不易察觉的贪婪?

他在怀疑!他在权衡!

他在怀疑这个死囚到底知道了多少?又是从哪里知道的?

他也在权衡,是立刻杀人灭口(风险极大),还是……另有图谋?

沈青书知道,必须趁热打铁,将第二重诱饵也抛出去,将对方的思绪引向自己预设的方向。

他用一种近乎于梦呓的、带着点神经质的语气,继续说道:“……记错了……一定是记错了……怎么会是红盒子呢……或许……或许是别的什么……能……能换钱的东西……比如……我爹书房里那些……那些孤本……古籍……听说……外面有人……肯花大价钱收……”

他在暗示——我不仅知道“红盒子”的秘密,我还知道其他“值钱”的东西!而这些东西,很可能因为沈家被抄,而流落在外,或者……藏在某个不为人知的地方!

这句话,如同在滚烫的油锅里,又浇上了一瓢水!

弯手指的眼睛猛地亮了一下!那是一种混合了贪婪、震惊和极度兴奋的光芒!

沈家!前礼部尚书!世代书香!家底丰厚!

谁不知道沈巍酷爱藏书,其书房中的珍本、孤本价值连城?!沈家被抄时虽然大部分被充公,但谁又能保证没有遗漏?或者……被某些胆大包天的下人私藏了?

如果眼前这个沈家最后的血脉,真的知道某些藏书的下落……那可是一笔……足以让人铤而走险的泼天财富!

相比之下,之前从那个“贵人”手里拿到的几块碎银子,简直就是不值一提的残羹冷炙!

贪婪,瞬间压倒了恐惧和警惕。

弯手指看着沈青书的眼神,彻底变了。不再是看死囚,不再是看恶鬼,而是像在看一个……移动的、巨大的宝藏!

但他毕竟是在天牢底层混迹多年的老油条,很快便强行压下了眼中的贪婪,脸上重新换上了一副阴晴不定的表情。

他死死盯着沈青书,沉默了片刻,似乎在消化这巨大的信息量,并评估着风险与收益。

牢房内外的空气,仿佛都凝固了。

沈青书低着头,心脏在狂跳,手心已经满是冷汗。他知道,最关键的时刻到了。对方接下来的反应,将决定他这个计划的成败,甚至……他的生死。

终于,弯手指缓缓开口了。他的声音依旧嘶哑,却不再是之前的暴怒或惊恐,而是带着一种刻意压低的、充满了试探和……一丝不容错辨的威胁的语调:

“小子……你最好……把你刚才说的那些疯话……全都给我烂在肚子里!”

他微微凑近了一些,几乎是贴着观察孔,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声音,阴冷地说道:

“否则……我不介意……让你提前到下面的阎王爷那里……去说个够!”

说完,他深深地看了沈青书一眼,那眼神复杂难明,包含了警告、威胁、怀疑,以及……一丝隐藏在最深处的、因为贪婪而无法完全熄灭的“兴趣”。

然后,他没有再多说一个字,甚至没有去管地上那摊污水,便猛地转过身,脚步匆匆地、甚至比来时更加慌乱地离开了。

直到那脚步声彻底消失在甬道深处,沈青书才如同虚脱一般,浑身一软,后背重重地靠在了冰冷的石壁上,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

冷汗,已经浸透了他的内衫,黏糊糊地贴在身上,带来一阵阵冰凉的寒意。

但他顾不上这些。

他的大脑,在春秋笔的辅助下,正在疯狂地回放、分析刚才那短短几分钟的惊心动魄的交锋!

对方最后的反应……虽然是威胁,但……并未立刻采取行动!甚至……没有立刻向上汇报!

这说明什么?

说明他信了!至少是……信了一部分!

他被那“红盒子”的秘密吓到了,更被那“泼天财富”(藏书)的诱惑给勾住了心神!

他在犹豫!他在权衡!

他在思考,是该为了自保而杀人灭口,还是该为了那可能的巨额财富,而选择……与自己这个死囚进行一场危险的交易?!

沈青书的嘴角,缓缓勾起一抹极其微弱、却充满了自信和掌控感的弧度。

赌对了!

他成功地将鱼饵打了下去,并且……勾住了那条贪婪而关键的鱼!

现在,他需要做的,就是等待。

等待这条被贪婪和恐惧同时驱动的鱼……主动来找他!

因为沈青书很清楚,对于“弯手指”这样的人来说,一个掌握了他把柄、又可能带来巨大利益的“不稳定因素”,是绝不可能被置之不理的。

他一定会再来!

或早或晚!

而下一次见面,主动权,或许就将……易手了!

沈青书抬起头,望向那高窗外,已经逐渐明亮起来的天光。

距离最终的期限,又缩短了一些。

但这一次,他的心中,却不再是之前的焦虑和绝望,而是充满了……一种冰冷的、猎人般的耐心和期待。

游戏……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