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姨临走的时候,没有一滴眼泪,她在应一声呼唤,她去赴一场约会。
姨父平生好客,时时高朋满座,二十二岁师范学校毕业起,即在镇上一所小学任教,在校内教孩子们读书认字,玩耍嬉闹,是孩子们眼中最开心的大伙伴,最有趣的引路人,最渊博的百科全书。
姨父爱喝酒,又酒量很好,那时的乡村小学课程不多,每天放学后,姨父总是像提前多日和朋友约好了一般,总是满座的朋友推杯换盏欢声笑语好不热闹,酒不醉人人自醉,似乎越好的酒量越是容易酣醉,次次锒锒呛呛到家,或睡或醒,次日早上起来一切如常,去学校,教学子,会宾朋,欢声笑语,满校园飘香。
也许因为醉酒,也许因为散场后的半点落寞,姨父回到家,便完全不同校园里的模样,对三姨处处指责呵叱,对表弟表妹们严厉而又淡漠。孩子们进步优秀天经地义般微声细语,还不错,不错……时而倒头便睡时而鼾声大作,孩子们若是退步偶有犯错,定是严厉的管教与惩罚,没有宽容半点也不放过。
孩子们怕他,三姨埋怨他,就不能不喝酒,就不能不喝这么多嘛,平静的日子他总是那么好,都是喝酒带来的糊涂给家中平添的苦恼。
孩子们如何怕他?有年春节去给三姨姨父拜年,大表弟以姨父为榜样,高校毕业后在我们县第一中学高中年级任教,兢兢业业教学并进拾级而强,得到学生们与校领导的一致肯定与赞赏,我去的那年已升任学校的教导主任,所以那次聚会大家都很开心喜悦,大表弟喝多了酒,大家又都捉弄起哄他,他便愈是语出随意而张狂了些……
碰到了酒量更好的三姨父,当作我们客人的面,大表弟这个堂堂县第一中学的教导主任,被姨父叫过去。
所有人都惊呆了,姨父说,你给我跪下,认错,那一刻空气凝固了一般,我和大伙们很多亦喝多了酒,都呆在原地不知所措了似的,在那么两分钟的时间里,没有一个人说话,没有一点声响,两分钟过去,三十多岁为人夫为人父的大表弟含着热泪,一下子跪了下去。
直到三姨发觉我们这一堆人的反常,跑过来拉起表弟,推着姨父进了里面的房间里去。
事情过去一段时间,和三姨在一起聊天,很多人都说,三姨,你得多说说姨父,不能让他次次喝那么多酒,引家人不快又特别伤害身体等等。
三姨轻轻地叹口气:你们,只是看到他喝多了酒,只有我,见过他酒后的嚎啕,与眼泪。
彼此该有多深切的理解与体谅,方能体味这一路的相互依偎。
姨父退休了,戒酒了,日日关注饮食与健康,和三姨一起有规律的起居与健身,日子如蜜般,父慈子孝儿孙绕堂,更多的欢声笑语,满院飘香,事遂人愿,一切都越来越好。
直到那天早晨,晨练回家后,姨父和三姨说,我头有点晕,沙发上看电视休息一会,今天就不给你做早饭了,三姨便起身去了厨房准备早餐。
三十分钟过去,三姨端出滚烫的早餐喊他吃饭,才发现姨父沙发上睡着了。
他真的累了,让他好好歇会吧。三姨拉了个小毛毯盖在姨父身上。
不对,姨父手脸冰凉,再没睁开双眼看看他喜欢的小院,再也没有回应家人的声声呼唤句句不舍滴滴眷恋。
三姨的世界就此没有了色彩。唯有沉默,她默默地看着昨日熟悉的一切,默默的晨起,默默的熄灯,默默的从一间屋子走进另一间屋子,默默的从屋里出来,默默地坐在客厅古老的沙发上,默默地看着门外,阴晴雨雪,人来人往,日日一样。
与姨父告别的追思会如期举行,大表弟声声皆涕句句滴血,作为家中长子,姨父对他管教最严要求最苛,而今事业有成家庭幸福仁慈孝悌,也算给予自己及家人些许慰籍。
姨父一生节约勤俭,除了喝酒有些支出外,其他都分毫为家中所需,那个时候家中四个读书的孩子,穿衣吃饭冷暖起居,日子也算是分外拮据了。
姨父留下了26万元左右的遗产,待他入土为安后,三姨把孩子们叫到一起,我老了用不到什么钱,家中还有几亩土地,够我吃穿花销,你们几个把这个钱分了去,我现在跟老二住在一起,他家庭条件差了一些,就多分一点,其他几人你们边平均分了吧。
大表弟坚决不同意,娘年纪大了以后也需要处处用钱,这个钱就存在娘那谁都不分,不然以后真着急用钱,大家再各自均衡拼对也不太合理,几位舅舅们都觉大外甥说的有道理,便不再说什么了。
此时老二家的孩子正准备去县城读高中,打算买个学区房,钱一直东拼西凑不够,加上三姨还要和他们一起生活,便有了情绪,兄妹几人从此便有了间隙。
三姨见孩子们并不按自己的意见行事,手心手背都是肉,她又能多说些什么呢?
愈是沉默。谁家都不愿去,到哪里都没有兴致,做什么都提不起精神。
当有一天二儿媳妇再提姨父遗产这事的时候,三姨躺在床上更加不能睡去,她突然觉得自己成了这个大家族里多余的人,如果自己不在,他们便会各自分到自己的钱,彼此安好而不会有矛盾了。
有时,现实的生活,总会这样那样诘问现实的人们。
半年以后,三姨因病住院,我去看望她的时候,愈是消瘦虚弱了,我拉着她的手,慢慢的和她说话,像我还小的时候,每次三姨到我家来,就这么拉着我的小手,陪我慢慢的说,舒心的笑,从早到晚,绚丽的朝霞,漫天的星光。
现在,三姨很少回应我说话了,她的手这么软些许冰凉,她一会握握我的手,再慢慢松开,我不停的说,三姨,会好起来,一切都会好起来的,三姨又握握我的手,慢慢的松开,我看见几滴眼泪,从她脸上滚下来。
我心碎不已。
回程的列车上,我一直不停的抽泣,我看不清周围所有的人,我只看见我世俗的泪,一滴,一滴,一滴,跟着新时代的高速列车,在飞。
一个月以后,三姨的葬礼上,很多人在哭,我却依稀望见三姨的微笑,姨父的挥手,终于,她回应了他的召唤,她像第一次和姨父相见时那样,温婉美丽楚楚动情,她赴了他的爱,她赴了她一生一世的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