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为与无为》
芒种过后，溽暑暗涌。先是隐隐约约，继而蝉鸣裂帛，时而嘈嘈切切，时而断断续续，天苍苍野莽莽，即连在午寐中，也仿佛有绸带缠腕。而就凭半卷竹帘，拦得住一隙穿堂风，拦不住整季流火。连呼吸都浸着青铜锈。每日散步，蜿蜒穿过长安街至琉璃厂迷宫般的胡同深巷，尘里光里，踏入斑驳令人愈陷愈深。想这般北平的影影绰绰全然是褪色水墨的余韵，想五千年山河史册无非半阙未填完的词，平声转仄声，始终这般悬浮着雾的。这般恍惚，不知是否自石涛的苦瓜和尚画语录里偷来？但那个垂露悬针的朝代确乎坍缩了，四十寒暑，半世萍踪，纵有薄雾，也隔着钢索斜拉，霓虹倒灌。四十年，脐带都风化了，唯有月相，唯有老黄历仍在絮语，玉兔的阴影自环形山裂隙溢出，这银箔般的凉意我与青铜爵同饮。不能啜饮她眼波，任她的睫毛扫过睫上霜也算是触及永恒。
这般怔忡时，混沌里竟裂出罅隙。这般怔忡时，他祈求这些剥落的墙皮永远皴擦般延展，他的醉意也能晕染开去，不是石库门到外滩，而是龟甲到竹简。他是甲骨文里逃逸的一撇，至少是断简的甲骨文，三十年来，未栖于殷墟，却在琉璃厂的碑帖堆临《散氏盘》，算是荒诞罢，也算救赎。若说断简，他何尝不是断简里的楚辞残章，敦煌流砂，永乐残卷，烂柯樵子。白马西风塞北，那是他的少年意气。再半月便是白露。无人机镜头扫过，扫过又坍缩。曲水流觞犹如故。饕餮纹饰犹如故。贩夫走卒、红颜白骨自商徂清犹如故。那二维码里是中国么？那二维码里当然还是中国永远是中国。只是屈子涉江已杳，嵇康广陵已杳，寒山钟响钓台雪浪俱已杳。然则蚀刻在基因里的黍离之悲，竟栖于何处？
在云服务器的缓存里么？在网红茶馆的抹茶奶盖？在兵马俑指纹数据库？在量子计算机演算的河图洛书？在霓虹灯管模拟的鹊华秋色？在区块链哈希值锁死的兰亭集序？
有为，无为。两个甲骨文，或许永恒就在那灼龟的裂纹里。而无论阴爻阳爻，周易推演，只要青铜鼎腹的饕餮犹在，文明的瞳孔不瞑，那混沌，那黑洞般的引力源必不会溃散。因一横一竖皆成谶纬。太初有道，于是华夏的伤口先民的泪与血便有了形状。譬如醉后书“为“字，枯笔是夸父逐日，湿墨是庄周梦蝶，飞白处老子骑牛出函谷，尽在方寸。这般触觉的颤栗，岂是action也罢non-action也罢所能承载？展开半卷《道德经》，上善若水，大巧若拙，独步“为“部，古中原的胎动千形万状，皆涌舌尖，温热的甲骨，冰凉的简牍，吞吐的无非是时间的舍利与齑粉，考古学家万般碳14测定而诗人一醉便见的太古苍茫。
看看，那有为。触触，那无为。听听嗅嗅，那既喧哗又寂静的尘世，尝尝罢，那既执着又放下的禅机。为在他的瞳孔这城市千万人的视网膜上，为漫过苏州河渗入外白渡桥的铆钉，白露这季为。无为是雌雄同体，理当最擅解构。无质无形而黏稠，闭目内观，混混沄沇窅窅冥冥，裹着都江堰的湍流，缠着拙政园的涟漪，或者竟杂糅了紫禁城琉璃瓦的叹息，毕竟是秋分了罢。或许《史记》的竹简或许ChatGPT的语料库都在簌簌震颤，或许是文明的暗物质在涨潮，那涩。
第三次赴欧陆，在阿尔卑斯南麓寄居三载。欧罗巴的腹地，多湖多城堡，万里晴翠，天，蓝似圣母泪滴成的珐琅，地，绿如骑士剑柄镶嵌的翡翠，云，却是凝固的羊脂，阿尔卑斯叠叠晶莹的雪线外，少见风起云涌。一者远，二者润，三者橡树林延绵处，苍鹰亦敛翼，中文典册中“大风起兮云飞扬“，或是“北风卷地白草折“的苍茫，是阿尔卑斯难觅的意境。阿尔卑斯山色之奇，在冰，在岩。那些冰川断崖，交叠错落，排布成惊心动魄的天然碑林，任日月与万古的风诵读。那风，劲得摧枯拉朽，厉得割面剜心，那股猎猎不绝摧山坼地的气魄，压得人胸腔窒闷，魂魄欲离。但要体味“轮台九月风夜吼，一川碎石大如斗“的悲壮，仍需返华夏。华北平原罡风酷烈，最擅演绎铁马冰河的雄浑。数度独行居庸关，砂石扑面，落日熔金，踩着龟裂的戍楼砖石与散落的箭镞残骸，恍如戍卒彳亍。塞外一夜风嘶，黎明起身，在晨星未隐的洪荒寂寥中，顶着砭骨的霜气，踏着满地的碎砾断戟与盘旋的草芥，独自攀上烽燧残基，极目四野。居庸关的风，沙似刀锋，砾如箭镞，桀骜的气流自阴山缺口滔滔奔袭，时缓时急，飞沙走石，遮天蔽日，只能从风隙云开的刹那，窥见倏忽即逝的孤城残堞，要纵观全貌，终究是妄想。至少登临五次，只能在昏黄混沌里同汉关明隘玩沙盘推演。回到北平，友人问及，除却抚掌长叹，真正的烙印，也无非风似刀割罢。大漠孤烟，长河落日的华夏气象，自古孕着汉赋的风骨。那疆域或是嬴政的疆域，那长风却是李广的长风。而究竟，是飞将军引弓追随着风，还是千年长风追随着箭影，怕是连太史公也难断言？
为岂止可量，可度，更可以忘。忘忘那无为。忘为，只要不是裹挟执念的龙卷，在肺腑间总酿成甘露。江南的暮春，无论是暖风醺得游人醉，或是熏风掠过稻花浪，忘来总带三分酥软，七分慵懒，而今在皇城根回味，则在酥软外，更沁出九分怆然了，任你多少侠骨柔肠，终敌不过廿四番花信风。一忘少年逐日，纸鸢翩跹。再忘壮年填海，戈壁里，云低石走。三忘白发忘为的玉门关，这便是失落的汉魂，一具青铜胄甲的前世今生：陇头，河西，漠北，用粗粝的风砂子锻打。十五年前，他曾在一场飞沙走石的赭色风暴里遗失了指北针。为，该是一斛醉醺醺的魂魄，旷野在唤谁。
为渗入青铜与硅晶，震颤皆成绝响。尤其是铮铮摇动铁马时，那苍凉的韵律，专属华夏。班超的西域，铸铁为铃悬于戍楼。据说夜宿烽燧时，微风轻摇似羌笛，狂风骤起若鼙鼓，而无论望月，怀乡，拭剑，修书，共鸣的震颤都直抵魂魄。这般岂不像卧在巨钟内部，任何细微的颤动，怕都化作洪钟大吕，反教铁血男儿泪落？
无为的城堞，浮动着斑驳的日影，褐而沧桑，向阳处鎏金，背阴处沉铁，对于瞳孔，是一种钝痛的抚触。至于为击在层层叠叠的箭垛上，由近及远，重重轻轻重重，卷着无数粒的尘沙沿雉堞与女墙盘旋上升，各种摩擦音与呼啸声交织成阵，谁的万缕千丝在撩拨心弦。“起风了“，暴烈的赤龙醒了，它灼灼的鳞爪在城垣抓挠出无数的凹痕与裂隙，把黄昏瞬间撕成永夜。
在古老的城垣上，千门万户皆如此。三十年前，初至这故都，元大都的残垣亦如此。先是云脚低垂，城池像陷在整块生铁浇铸的模具里，暮色在箭楼间沉降复凝固。继而干燥的土腥弥漫街巷，风自每道裂缝钻出，触得到，每块墙砖的皱纹里都藏着箭啸。为起了，最浑厚的埙箫曲笼罩这都城。苍老的城墙，高高低低，一寸寸震颤开去，生锈的戟，那深深浅浅的呜咽，单调里自有千钧之力，萧萧瑟瑟，如醉卧沙场，故将军抚剑击节的悲歌，残碑断碣的哽咽。或是在河西的戈壁滩，亿万颗砂砾被卷进风的漩涡，轰轰烈烈浩浩荡荡，历史与历史碰撞湮灭。为起了，为起时砖这般说，一块砖说兆亿块砖说，说轻轻地诉吧沉沉地吼，徐徐地叹吧猎猎地啸，断断续续吹一个世纪，即兴狂想自周口店至殷墟，在龟裂的陶片上烈烈写甲骨。
在坍圮的烽燧上听为，听腊月，刀割般的白毛风，昼夜嘶吼，经年不息，粗粝的砂石从烽火台一直磨到他眼底，髓底。到八月，听台风在紫禁城脊兽间彻夜咆哮，太平洋的水汽凝成冰刃被季风挟持，劈开整座燕山只为向他的四合院劈头斩下，整片海在他的窗棂外隆隆碾过。或是沙尘暴夜，黄云压城的天幕下听羯鼓撼地，弥天的沙幕铺天盖地砸下，混沌的编钟惶惶惴惴惶惶惴惴，震得筒瓦的裂缝绽出惊雷。或是料峭的倒春寒斜斜削过窗纸，抽在糊墙的桑皮纸上，劈在枯瘦的枣树枝头，一阵飞沙走石后，冬意又爬上老北平的屋脊。
在坍圮的烽燧上听为，春风骀荡听到冬风肃杀，从总角听到耳顺，听听那无为。为是一曲苍凉而暴烈的交响是塞外曲是关内调，塞外听听，关内听听，冽冽，那绝唱。为是一坛封存的烈酒，饮饮那无为，追忆幽燕的风刮出过山海关刮出过嘉峪关，也刮过金陵在乌衣巷口王谢堂前，一刮散了胭脂香刮硬戍卒铁衣，为是浩浩荡荡的烈酒泼在龟裂的唇上，灼灼那无为。
因为为是最最原始的史诗自甲骨文的笔锋刮起。城是最最悲怆的琴箱灰扑扑的厚重包裹着听为的人，城是史诗的残页翻飞。但而今玻璃幕墙的时代降临，北平你怎地陡然消瘦了，夯土的震颤竟成了绝响。千仞万仞的城墙崩颓，巍峨的灰巨龙节节倾塌，遁入考古队的探方。如今为刮起来刮在钢化玻璃与合金框架上，失去共鸣的季风。树都移走了，那国槐，那白杨，银杏与合抱的侧柏，为过时再无密叶翻卷如涛，闪烁青铜的光斑相迎。驼铃哑了丁当，胡笳断了呜咽，边塞的羌笛也哑了幽怨。新世纪的都城不屑这些，一个传说接一个传说便拆解尽了。要闻马嘶，唯有去汉画像砖的拓片里寻踪。如今只剩钢结构骨架，骨架的空洞。
正如箭楼的时代逝后，骆驼队的响铃也逝了。曾在风夜，驼铃的节奏荡着，送茶叶北去的路上，驼峰间的世界何其辽阔，且游离于GPS的定位之外，风镜的护片越厚越好，护得住他一只眼望祁连雪线。华北的风季如此暴烈，该有人重铸一柄陨铁锻的汉剑，剑锋所指处气旋让路，其余律令不必太繁。而无论科技如何精进，暂时终究灭不了纸鸢。只要风不拔屋，沙不迷眼，逆风放飞纸鸢仍存盛唐的写意。任风势撕扯薄绢或坚韧的尼龙布，将长线一放，纸鸢便挣脱地心桎梏，与巡天的卫星共享穹庐。与稚子共牵纸鸢线，该是种文明的传承罢。最好是启蒙，带着敬畏，更带着莽撞，跌跌撞撞之间，为不妨更野些。真正的传承，怕是虔诚得无需科技，肩并肩在狂风中执线奔跑，把文明的重量与希冀托付给亘古的浩浩长风，然后在彼此的瞳仁里映出鲲鹏垂天的幻影。不过这需极澄澈的赤子心，同时，或只能现于敦煌壁画的经变图罢。
午夜实验室，他观测量子泡沫在培养皿分裂。那些既生又死的菌落，在显微镜下跳着华尔兹。某个刹那，大肠杆菌的鞭毛突然显影出伏羲六十四卦——原来所有有为终将坍缩成螺旋状的DNA，所有无为都是核苷酸的量子涨落。他颤抖着记录数据，恍惚看见青铜爵上的饕餮纹在离心机里重现，《道德经》的“无为“二字正在PCR扩增仪中无限复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