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触触那灼灼》
春分未至，桃汛已涨。先是影影绰绰，继而红潮漫漶，时而纷纷扬扬，时而簌簌簌簌，天夭夭血色初透，即连在砚台边，也仿佛洇着胭脂。而仅凭一瓣薄脆的粉，遮得住半面羞，却遮不住整座山谷的春悸。连呼吸都沾着花粉的痒。每日临窗，迂回穿过桃叶渡到武陵溪九曲的断桥残坞，烟里雾里，行至云深不知处忽闻鹧鸪。这般江南的妖冶，竟似褪色绣片里抽丝的经纬，一针针密匝的纹样从《诗经》绣到《牡丹亭》，始终晕染着同一种潮红。这晕眩，不知是否源自崔护的南庄？但那灼热已阔别多年，三十载花期，半甲子的月晕，纵有桃色，也隔着千枝万萼，千门万户。三十年，相思成痼疾，唯有花色，唯有节气台的色谱仍藕断丝连。东南信风从古楚地的云梦泽斜切而入，这蚀骨的芳菲，我与华夏共溺。不能葬进她花冢，被她落英扫过脚踝，也算沾染了轮回的因果。
如此想来，暮色里竟蒸腾起半亩霞霭。如此想来，她愿这十里桃蹊永无尽头，她的醉意亦能蜿蜒成溪，不是桃叶渡到武陵溪，而是渡口到太虚。她是姑苏人，至少是桃符上的墨痕，三十年来，不种桃，种桃林的倒影里，算是谵妄，也算谶纬。若论墨痕，她亦是敦煌壁画里飞天的披帛，是沈周笔下的没骨点染，是唐寅扇面上滴酒的诗谶。灼灼其华，宜室宜家，那是她的及笄之年。再数日便是上巳，崔护的酒杯晃过去，晃过去又晃回来。人面桃花犹如斯，断井颓垣犹如斯，挑幡卖酒、簪花踏青自秦汉至明清犹如斯。那嫣红里是中国吗？那嫣红里永远是中国，只是武陵人的渔舟已朽，刘阮遇仙的露水干涸，陶渊明的桃源、李香君的桃花扇皆成了标本的注脚。然则她寤寐求之的那缕芳魂，究竟栖于哪根枝桠？
在药农背篓的皱褶里？在《齐民要术》嫁接法的蠹痕边？在玄都观道士扫不尽的花冢下？还是黛玉葬花锄头新磨的刃口？抑或，是童年外婆蒸的桃花糕，青瓷盘上渐渐冷却的香雾？
夭夭，蓁蓁，离离。三个叠音，或许那劫便在其中。而无论山桃、碧桃、绛桃，只要夸父逐日的杖未腐，蕊宫里的花信不竭，那妖娆，那磁针般的震颤便亘古如咒。因一树桃是一卷璇玑图。鸿蒙初辟，先民折桃驱傩，于是《山海经》的蟠木、《楚辞》的琼枝、敦煌卷子里的桃符皆沁入血色。譬如信手描一“夭”字，曲曲折折，起起伏伏，虚虚实实，一切邂逅、惊变、死生，皆在其中怒放。笔锋的妖冶，岂是peach或pêche能摹写？翻开《群芳谱》或《花镜》，灼有灼债，萎有萎劫，而一入“木部”，古华夏的春心千红万紫，皆在龟裂的树皮中显影，清贞的避邪木、淫艳的合欢枝、治病的桃花饮、催命的断肠红，袒露的无非是春的嗔痴与暴烈，节气台的气象云图昼夜闪烁而赏花人的罗袜终将沾满泥泞。
触触那灼灼。听听，那灼灼。嗅嗅，那灼灼，咽一瓣吧，那灼灼。灼在她的鬓边，在这国度亿万人的团扇上、胭脂盒、绣花鞋尖，灼过石湖的钓矶、西湖的苏堤、洞庭的君山，春分这节气。灼是位哑女的书简，最擅封印谶语。花粉簌簌而暴烈，细细密密，深深浅浅，混着血痂的甜与泪的咸，盛放时竟透出青铜酒爵与绣春刀鞘厮磨的铁锈味，毕竟已近清明。或许枝头的雀喙、花下的骸骨、被月光舔舐的碑文，皆在灼灼中返魂，或许是刑天的诅咒，是桃都山的金鸡。
第三次北上，在苦寒的燕山寄居五载。北地的桃，万里虬曲，天，灰似幽州台的石础，地，褐如契丹马镫的锈迹，风，却是透明的锉刀，永定河干涸的河床上，少见落英缤纷。一因旱，二因碱，三因烽燧以北，连花苞都冻成冰棱，高适诗中“战士军前半死生”，或是纳兰“风一更，雪一更”的萧索，是燕山桃林难寻的秾艳。玄都观之胜，在寂，在朽。那些桃桩，将雷火灼伤的截面翻卷成眼睛，演一场佛魔相生的哑剧，给乌鸦与残雪的唾沫观赏。那疤，狰狞得令人心悸，焦黑得吞噬瞳孔，那股森森然指天骂地的怨气，逼得人指尖发麻，眼眶酸胀。但要体味“桃之夭夭，灼灼其华”的炽烈，终须返江南。江南多雨多雾，最宜花间煮酒、醉卧桃茵。几度夜泊虎丘，短娥的银指甲掐灭星火，枕着真娘墓的磷光与寒山寺的晚钟，抱花而眠。枝头三更露重，五更时薄雾浸透襦裙，一针一线，一颦一笑，皆被晨曦晒成桃胶。无锡的桃，时而如菩萨低眉，时而如夜叉探海，妃色的瘴气自山谷蒸腾弥漫，忽聚忽散，似太虚幻境，唯从雾裂帛碎处，窥得半截画舫、几声玉笛，欲辨桃花真味，终究是徒然。至少徘徊九回，只能于红惨惨中与西施舸、范蠡舟互成倒影。回到姑苏，旧友问起，除了簪花一笑，真实的滋味，也无非“人面不知何处去”罢了。桃蹊漠漠，花雨潇潇的中国风景，自古合了徐熙没骨画的蕴藉。那嫣红或是南唐的嫣红，那憔悴却是马王堆帛画上招魂的幡铃。而究竟，是幡铃的穗像桃枝，还是桃枝化作了孟婆的汤匙，怕是连顾恺之也难解？
桃不仅可触，可咒，更可蚀。蚀蚀那灼灼。蚀骨，只要不是鸠毒浸透的汁液，在痛觉上总有一味甘冽。终南山的野桃，无论是王母的蟠桃宴，或孙悟空的定身术，尝来总带七分涩，三分回魂，如今在江南反刍，则在涩魂之外，更渗入一缕薄命的余香，任你几多铁石心肠，终被这香蚀成绕指柔。一蚀少女蚀帕，鲛绡上绣满桃花血。再蚀徐娘蚀镜，桃花汛里，红颜暗换。三蚀老妪蚀碑，这竟是《葬花吟》的终章，一把桃木梳的残生：雨中，烬里，雾中，用灼灼的锈迹勾连。二十年前，她曾在一场桃花汛冲垮的堤坝下遗失绣鞋。桃，该是一滴未及凝结的血，鹧鸪在啼哪段年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