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工业杂景》
人站在新修的水泥渠埂上,总疑心脚下的土地在痉挛。三孔桥墩上剥落的青苔像溃败的军队,被泛着金属光泽的排污管逼退到阴影里。河对岸的玻璃幕墙厂房在晨雾中折射出棱角分明的冷光,恰似巨兽褪下的鳞甲,倒刺般楔入这片绵延了千年的冲积平原。
那些说怀念旧时光的老辈人,其实早被切割成了两截。上半截陷在智能手机蓝光里的浑浊瞳孔,下半截还踩着祖传的千层底布鞋。他们用二维码收完果园的预订款,转身就把线香插进被高速公路挤成三角形的土地庙——红漆剥落的神龛里,财神爷与路由器共享着同一炷香火。
河滩上歪斜的“禁止垂钓“铁牌早被改造成了滑板跳台,孩子们尖叫着掠过水面。那些漂浮的矿泉水瓶随潮汐涨落,在岸边编织出塑料时代的花边。偶尔有城里人甩出碳素鱼竿,银色钓线却在半空勾住无人机残骸,旋转的螺旋桨搅碎云影,像后现代版本的鲁班风筝。
最诡谲是子夜时分。当月光穿透化工冷却塔的蒸汽穹顶,整个村庄便笼罩在霓虹极光般的雾霭里。老人们说这是土地公在咯血,年轻人架起三脚架直播丁达尔效应,只有村口那台瘸腿的彩票终端机,在电流杂音中反复播放二十年前的农业气象预报。
住在集装箱板房里的老张头常说,二十年前的蛙鸣能震碎月亮。如今他的助听器里只剩永不停歇的嗡鸣——不知是耳鸣作祟,还是五里外物流园冷库的制冷机组在作祟。他孙子用3D打印的机械手,正给垂死的橘子树嫁接转基因枝条,显示屏上的数据流比庙会龙灯还要绚烂。
河上游漂来的不只是化工厂的蓝紫色废料。上月冲下来半截鎏金菩萨像,卡在自动灌溉系统的滤网里,电子功德箱还在孜孜不倦地诵经。几个穿连体防护服的工人,用液压钳把它夹进印着危险品标志的铁箱时,菩萨低垂的眉眼竟与抖音网红的神态有七分相似。
那些说乡村沉静如古陶的人,定没见过收割季的魔幻景象。无人机的杀虫矩阵掠过麦田,在云端排出梵高《星空》的算法图案;自动驾驶收割机吞下金黄的麦浪,吐出的数据包沿着光纤直抵期货交易所。戴AR眼镜的承包商站在地头,虚拟货币在他掌心聚散如沙。
只有废弃的供销社墙上,斑驳的“农业学大寨“标语还固守着最后的神圣性。爬山虎的触须钻进水泥裂缝,将每个繁体字都改写成狂草。穿汉服直播的姑娘们靠在墙根,手机支架的影子投在“寨“字上,恰好补全了缺失的宝盖头。
暮色沉降时,高压电塔在旷野投下哥特式的十字架。晚归的农用卡车拖着尘烟,像中世纪骑士拖着染血的披风。穿荧光马甲的巡查员骑着平衡车掠过田埂,头盔上的探照灯惊起夜鹭,这些受过辐射的候鸟扑棱着翅膀,羽翼间抖落的磷光竟与二十年前别无二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