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第三段人生

首先,介绍一下自己。

我是青藤学校高三八班的高中生,是一双破旧帆布鞋的主人,是小镇尽头屋子的客人。

我是个笨拙的旅人。

“我讨厌自己,准确来说是讨厌此刻苟活在这副躯壳中的生命。”

“每天上学放学,把头埋进题海里,回那个不属于自己的家,这样的生活会有改观吗?或者,会有改变的一天吗?”

这样的生活我过了十几年,每一时,每一分,每一秒,我都想着改变,想从砖缝中挤出个不一样的明天。

暮色满浸,苔色漫上石径,书包带勒得肩膀发疼,衬衣第一颗纽扣硌着喉咙,樱花腐烂的甜腥充斥鼻腔。

这是条熟悉的小径,每一块石砖都熟悉不过。只是很少有人走,小镇翻新时偏偏落下它。这条被政府遗忘的小路,连青砖裂痕都保持着十几年前的模样。

我沿着石阶向上,黑色的甲虫正爬上石砖,没来得及迟疑,抬起的左脚早落了下去,鞋底传来轻微的咔嚓声。

五岁的我或许会蹲在石阶旁,看虫影与苔痕重叠,看它慢爬进悠悠暮色。可那些与亲生父母共度的晨昏,早被如潮的岁月冲淡。

我继续拾级而上,并未放缓步伐,鞋底碾过尸骸,甲壳碎片嵌进砖缝。

相比于大路,小径的风确实更凉些。同学问起时,我总这样回答。走大路的同学常说新栽的樱花树气味清冽,但他们永远不会知道,这条小径的风裹挟着更重的寒意,也裹挟着我。久而久之,这个答案同样说服了自己。

初夏,夜来得更晚。

小路直通到镇上的便利店旁,家离得不远,向前走几步就到。

玻璃瓶与铁质货架的碰撞声先于人声传来。暮色透过百叶窗洒在肩上,我尝试着伸出手去接那道露出来的光,温暖流过指缝,只一会儿就消散了。

少女轻微踮脚,小腿紧绷,方才指尖触到货架顶层的玻璃瓶,橘子味汽水瓶蒙着薄灰。

那是新转来的女生,我只用余光轻瞥,步伐没有丝毫减慢。

“说过不要进货这个...”店员紧攥进货单,塑料挂牌在衣领边缘摇晃。

她腕间的蓝布带松脱,汽水瓶磕在收银台边沿。

屋外的箱装啤酒从货车滚落,泡沫破裂的迸鸣混着司机的咒骂。

我自顾自走着,似乎远远响起一道声音,只一刹便被啤酒箱坠地的闷响碾碎。

“是在叫我吗?”

“算了,大概不是的”长久的疏离感让我禁不住这样想。

“这次,会不会不一样?”

拖着僵硬的身躯,我回目望去,只见商店老板与送货员正激烈理论。

莫名的失望涌上心间,好像搁浅在自导自演的默剧里。

总归想多了……

家在小镇的尽头,倒也称不上家,只是我住在那。

那不属于我。

玄关处的三双拖鞋斜歪地躺着,姑父还没下班。我脱掉板鞋放进鞋柜下层的阴影,左脚跟磨破的创口贴被板鞋后沿掀开,新渗的血珠染红袜子边缘。我克制着目光,不让它瞟到上层表哥的球鞋。

走廊的霉菌比上周又扩张了一点。经过客厅,习惯性将空杯倒满水,正要将书包放到楼上。

“去把垃圾倒了,给垃圾袋口扎紧,上周汁水漏到走廊,还是我给你……”姑妈的声音和砧板上的切菜声同时抵达。后半句被油烟机的轰鸣淹过。

我弯腰拎起鼓胀的垃圾袋,咸涩的液体顺着脖子流到脸颊。腐坏的鱼鳃和蛋壳碎屑正透过塑料刺着手心,书包如常吸在背上,双肩勒出两道痕。

提上鞋的瞬间,半截蓝色布带从鞋底滑出。

那道声音是在叫我,我竟才发觉。

姑父正好回家,一把拎起我的书包袋,西装蹭过我的胳膊,身上的烟灰抖落下来。

“尘儿长个了,书包是该换换了。”姑父开口时还带着细细的烟味,那股烟腔里说出的话语却让我倍感安心。

母亲之后,只有姑父带给过我这种感觉。

二楼过道的声控灯要拍三下才亮,钥匙要转两圈才能打开门,锁芯里卡着去年断过的半截钥匙。

我的屋子不大,六叠榻榻米房间。屋内陈设算旧的,灰色的墙纸早泛出黄晕。

坐到桌前,拉开老式台灯,空气中的细灰清晰可见,我尽量克制自己不去大口呼吸。

我把自己埋进题海中。不知过了多久,楼下传来关电视的啪嗒声,自动铅只剩最后一小节。

我听到一阵厚重的脚步声,好像被努力压低。声音停在门前。

客厅里,灯是关着的。姑父喝醉了酒,正倒在沙发上,半梦半醒的样子。

我蹑着手脚,把大衣盖在姑父身上。领带随着呼吸起伏,像条濒死的章鱼。

他是我的姑父,或是我的父亲。

桌子上摆着剩下的饭菜,冷透的咖喱在盘子中凝结成琥珀。

我循着记忆,在黑暗中摸索出自己的筷子。我的筷子很好找,与别的不同,是木制的,上面还有些木刺。

咖喱混着米饭送进嘴里,熟悉的味道接连几年未曾改变。

姑妈已经回到房间,满桌狼藉等待我去清洗。

今天是高二开学的第一天,我躺在床上,看着床边妈妈的相片。我该很快入睡的,不知怎的,脑畔残存着蓝丝带划过的灼痕。

明天上学再还给她。

我常早早起来,屋里黑压压一片。

晨露裹挟着樱花坠在石阶上,我一个人走在小路上,一如往常。

梅雨未至的五月,蝉鸣撕开凝固的空气,远处热浪翻滚,融化了街道。

晨雾里的早餐店最先亮起灯火,蒸笼腾起的热气里,无数普通人正用双手唤醒疲惫的小镇。

如此早起的,大多是学生,围在店门口。不过这几天也多了些工人,镇上似乎在筹备什么新工程。

我常来这家店,跟老板也算熟络。小店不大,由老两口经营,两口子一起操劳,浑浊的瞳孔里还淌着没关紧的疲惫,脸上满是沟壑纵横的晒斑,远远看起来五十多岁的样子,不过具体年龄没人知道。

据说他们年轻时就从重庆来到南方,一干就是二十多年。

老板人很好,生意自然不错,常来的都是些老主顾。况且这么些年从未涨价。

“还是老样儿噻?”老板娘的铁夹敲了敲玻璃,手上膏药渗着中药味。

我轻轻点头,摊开掌心,十元纸币被叠成规整的矩形,边角沾着姑父西装上特有的烟气。

姑父的爱笨拙无声,他总把多给的十块钱藏在作业本夹层,像埋下一粒不会发芽的种子。

“鲜肉包儿在左手边第三笼笼,豆浆机嘴嘴往右边旋半转哈!”老板的嗓音甚至带些沙哑。

我掀开笼屉时,铁架上的水珠滚落。“小心点儿!”老板探身过来,胳膊擦过正在装袋的顾客。

“学生娃些就爱冰柜第二层那个蜜桃茶,尝哈味道咋个样?。”

众多顾客里,老板格外关注学生。

铺子里装潢不算高档,甚至有些简陋。几张小桌子,几个板凳,就能容下一屋子忙碌的身影。

后面戴安全帽的工人突然喊:“张姐,前天在开发区看见你老汉扫大街呢!”

蒸笼盖哐当砸回灶台。老板娘舀咸菜的勺子悬在半空,汤汁滴在搪瓷盆边。

“您看岔了。”她擦着玻璃上的油星笑道。“我们两老辈子天天忙得脚板儿翻,都搞了二十年咯,哪得闲工夫去扫大街嘛!”

穿红毛衣的老太太用保温杯敲柜台:“张姐,这小面还这么辣啊!”

老板娘抖了抖头发,笑着迎道:“外头来的朋友就是遭不住辣哈!重庆崽儿些吃起,勒碗小面最多算个毛毛雨辣。阮嬢嬢没得事,给你整个冰绿豆沙镇下肠子,巴适得很嘛!”

每天的早餐时间,是为数不多放下疲惫的时刻。

拐过弯,仍是蜷卧的石径。我把自己藏匿在阴凉里,任青苔漫上脊背。

隔街的喧哗在日光里浮沉,稚嫩的欢腾总带着碎银的质地。几个石凳,两张石桌,一颗稀叶老树,一片干燥的沙坑。那些鲜活的生命,总爱在褪色的石凳间游荡。沙坑早被岁月风干成茧,却总有一代代的孩童捧着新鲜的笑颜前来结蛹。

到是这么个地方,却收下了不知多少张回忆的书页。

仰首间,天空澄澈而湛蓝,从阁楼与栏杆的缝隙中渗出,切成一条曲折的线,流淌着十多年前的云影。

我怔在天空下。

烈日,蝉鸣,树影,一线天,伴着时起时伏的孩童的嬉闹。

眼前一切的一切,忽然钉在了时光的砧板上。如出一辙啊!那是我与这座小镇的初遇。

伴着难得的凉意,我很快陷入思绪。

12年前,同样是五月………

几个孩子争抢着跑入小径,石板震颤着细密的足音,斜挎的粗布包蹭过手肘褶皱,粗糙的触感把我拽出回忆。

领头的男孩忽然刹住脚,咧开缺了门牙的嘴:“逮着啦!”尾音溅起涟漪,后排的小脑袋挨挨挤挤笑作一团。

爽朗的笑声传进耳朵。

书上说,孩童的笑声不同于大人,是带有治愈底色的,真正的笑。

当时的我,大概与他们相仿。在我的脸上,也曾出现过这样的笑声。

只是不知从何时起,我的脸上再没出现过本该属于我的笑容。

“没想到啊,你们这么快就找到我啦?真棒!”

我举目望去,眼前的女生正是先前的转校生。一副极尽苗条的身影,却正迸发出勃勃生机。

她正含着满面春风,温柔地抚摸孩子们的脑袋。“不过姐姐要上学了,那么…………”孩童们连连的发问淹没了后半句。

“那………那翻书时会有蝴蝶飞出来吗?”

她的指尖划过孩子们蓬松的发顶,“是的,蝴蝶很美的。”

围观的孩子们发出惊叹的抽气声,“午餐盒里的饭团会说话吗?”

“对呀,你们还可以成为朋友呢!”

躲在最后的双马尾小女孩突然蹲下,把脸埋进膝盖里,沮丧地说道“那我们什么时候能再一起捉迷藏啊?”

其余的几个孩子也都收起笑容,静静等待她的回复。

眼前苗条的身影立刻俯下身子,与女孩的身高平齐,双手托在女孩圆润的下巴上,拇指轻轻蹭过泪痕。

“那我们约好了,樱花再开的那天,我们藏着最香的树荫里,让风替我们报数,好不好?”

女生缓缓起身,看向我的位置,招手道“来呀!还愣着?”尾音被骤然掀起的欢呼声托举。

她摆摆手,孩子们散成雀群。

我小跑几步,才看清那张脸。

那是张洋溢幸福的脸,双眸格外瞩目,是山涧解冻的第一道活水。笑涡里旋着被温风撞落的玉兰瓣。

“我叫白汐。”她向我伸出手掌。

“该你了。”

一阵凉风卷起她别在耳后的碎发,我后颈泛起细汗,校服领口的线头刺得喉咙发痒。

突然的问话让我不知所措,只是两个字,却悬在唇齿边,我被她的热情惊到了。

“墨……墨尘……”

她突然笑起来。“笨蛋……还没想到吗?”我忽然发觉心脏的跳动似乎更加激烈。那并不是对异性的怦然心动,应该只是失去距离感后的紧张。

我匆匆掏出折叠在书包内侧的蓝色布带,连带着挤出一丝微微的笑容说道“抱………抱歉”

“道什么歉呐,谢了。”她轻抚头发,了然一笑。

白汐将掌心轻轻扣在心脏处“还有,你的笑容该来自这里。”

这样的气氛并未持续多久。

她低头瞥了眼腕间褪色的电子表,潮湿的掌心突然攥紧我的手腕。

“要迟到了!”尾音尚未落地,整个人已被她拽着冲了起来。

我踉跄着刚准备开口,可双腿已然跨了出去,便无力说话。

她跑在我前面半步,我体能不好,喘的接不上气。我感到她也正喘着粗气,不过似乎故意压低喘息的声音。

老人说,人生是本难读的书。我时常觉得,自己拥有过两段人生。第一段人生结束于父母葬礼上干涸的眼窝。第二段人生开始于姑父西装上纽扣的反光。而此刻,她正牵着我,飞奔过一阶又一阶石砖。我们跑出阴凉,我们跨入朝阳。我便恍惚的觉得,今天的朝阳正是开启第三段人生的钥匙。应该是时候,该翻页了。

我是在朝阳下,在奔跑中,在你的背后,获得第三段人生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