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像一层厚重的帷幕,将王文君整个人包裹其中。她睁着眼睛,却看不见任何东西,只有无边无际的黑。这黑暗仿佛有重量,压在她的胸口,让她几乎喘不过气来。
王顺带来的消息像一把锋利的刀,将她本就千疮百孔的心再次割裂。“王律和李婉...已经...“管家那欲言又止的声音在她脑海中回荡,每一个字都像针一样刺进她的神经。
“为什么...“王文君喃喃自语,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她的手指紧紧攥住被角,指节因用力而发白。床榻上的锦被是上好的丝绸,触感冰凉,却无法冷却她体内燃烧的痛苦。
窗外偶尔传来几声虫鸣,更显得屋内死一般的寂静。王文君翻了个身,面朝床榻内侧,眼泪无声地顺着脸颊滑落,浸湿了枕头。她想起李婉那双总是含着笑意的眼睛,想起她为自己梳头时轻柔的动作,想起她陪自己试新衣时那温暖的声音...
“文君,这颜色衬得你肌肤如雪。“李婉曾这样赞叹,手指轻轻抚过她的肩膀,眼中满是真诚的欣赏。那是王文君在父亲被流放、兄长惨死后,第一次感受到的温暖。
而现在,李婉死了。王律也死了。因为她。
“扫把星...“王文君咬紧下唇,直到尝到血腥味才松开。这个词像诅咒一般缠绕着她。先是兄长王忽在家中惨死,接着是父亲王莽被流放岭南。她侥幸逃过一劫,投奔平阳县的王律,原以为能过上平静的生活,却不想霍夫人突然造访,执意带她回长安。
“是我害死了他们...“王文君蜷缩成一团,仿佛这样能减轻内心的痛苦。
夜更深了,“为什么霍夫人要杀他们?“这个问题在王文君脑海中盘旋不去。王律只是偏远小县的一个乐府官员,对霍家能有什么威胁?
“父亲...哥哥...李婉...“王文君无声地呼唤着这些逝去的亲人,眼泪已经流干,只剩下无尽的空洞和疼痛。她感到自己像一片落叶,被命运的狂风吹得东倒西歪,无法自主。
窗外,天色开始微微泛白。王文君一夜未眠,眼睛干涩疼痛,却毫无睡意,她起身坐在琴案前,手指轻轻拨动琴弦,却不成曲调,只是零散的几个音符在空气中颤抖着消散。
“小姐,该用早膳了。“春桃端着漆木食盘走进来,轻手轻脚地放在一旁的矮几上。
王文君没有抬头,只是微微颔首。春桃放下食盘后并未立即离开,而是站在一旁,目光若有似无地落在她身上。这个丫鬟约莫十七八岁,面容清秀,举止恭敬。
“你先下去吧。“王文君终于开口,声音轻得像一片落叶。
“是,小姐。“春桃福了福身,退了出去。
王文君简单的吃了几口早饭,又开始抚琴,一边弹一边在哪里胡思乱想,不知不觉午后的阳光斜斜地照进屋子,将王文君的侧脸镀上一层金色的光晕。她放下琴,走到窗前。
春桃的脚步声从身后传来:“小姐,可要奴婢为您梳头?“
王文君没有回头,只是轻轻摇头。她能感觉到春桃的视线在她背上停留了片刻,才又退开。
“霍夫人...何时会来?“王文君突然问道,声音平静得连她自己都感到陌生。
春桃明显愣了一下:“这...奴婢不知。夫人事务繁忙,想必得空就会来看望小姐。“
王文君转过头,嘴唇微微颤动,一缕发丝从鬓边滑落,垂在她苍白的脸颊旁。春桃正低头整理案几上的茶具。
“春桃,我...“话到舌尖却突然哽住。
“小姐有什么吩咐?“春桃立刻停下手中的活计,双手交叠在身前,姿态恭敬得无可挑剔。
“没什么,“她最终只是轻轻摇头,“茶凉了,换一盏新的来吧。“
“是,小姐。“春桃端起茶盏退下。
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从王文君唇间溢出。她移步至琴案前,手指轻轻抚过琴弦,却不拨动,只是感受着蚕丝弦微微的震动。
“指法要轻,心要静。“王文君想起了小时候师傅教自己抚琴,“琴为心声,你心中有什么,弦上就会传出什么。“
当时她还不完全明白这话的含义。如今懂了,却已无人可诉。
傍晚时分,天空突然阴沉下来,远处传来闷雷的轰鸣。王文君站在廊下,看着院中的海棠树在风中摇曳。
一道闪电划破天际,照亮了王文君苍白的脸。雷声随即炸响,震得窗棂嗡嗡作响。春桃匆匆跑来:“小姐,要下雨了,快进屋吧。“
王文君任由春桃拉着她回到屋内。雨点开始噼里啪啦地打在屋顶上,声音越来越大,最后变成了倾盆大雨。屋内很快点起了灯,昏黄的光线在雨声中显得格外孤寂。
“小姐晚膳想用些什么?奴婢去厨房吩咐。“春桃问道。
“不必了,我不饿。“王文君坐在灯下,开始发呆。
春桃将一盏新沏的菊花茶轻轻放在案几上,氤氲的热气在两人之间升起一道朦胧的屏障。
“小姐,“春桃的声音比平日柔软了几分,“您要是感觉烦闷,奴婢可以陪您说说话。“她手指绞着衣角,这个习惯性的小动作让她看起来比实际年龄稚嫩许多,“只要您不嫌弃我。“
王文君的指尖在茶杯沿口停顿了一下。三天来积累的孤独感突然如潮水般涌上喉头,几乎要冲破她精心维持的平静面具。她想告诉春桃,自己的遭遇;她想说每到深夜都能听见院墙外更夫的声音,那梆子声像在数着她所剩无几的自由时光;她甚至想放声痛哭,质问为何命运对她如此不公。
茶杯中的水面微微震颤,映出她扭曲的倒影。
春桃又靠近了一步,身上淡淡的皂角香气飘过来。在昏暗的烛光下,她眼角那颗小小的泪痣显得格外清晰——王文君突然想起,李婉右眼角下也有这样一颗痣。
“我...“王文君张了张嘴,却在要开口之际将所有即将倾泻的话语瞬间冻结在舌尖。王文君垂下眼帘,浓密的睫毛在脸上投下阴影,遮住了那一闪而过的警觉。她端起茶杯抿了一口,让微苦的茶水平复喉头的颤抖。
“不必了。“她最终只是摇了摇头,声音轻得像窗外飘落的海棠花瓣,“你退下吧。“
春桃的嘴角微不可察地绷紧了一瞬,随即恢复恭顺的表情:“是,小姐。奴婢就在外间,您随时唤我。“
门扉合上的轻响后,王文君才允许自己深深吸了一口气。
夜风穿过半开的窗户,吹灭了最近的一支蜡烛。黑暗如潮水般漫过来,吞没了她单薄的身形。
第二日清晨,铜镜中映出的面容让王文君自己都吃了一惊。眼下青黑的阴影如同淤伤,苍白的面色让嘴唇那抹淡红显得格外突兀。
“咣当“一声,铜盆跌落在地,温水溅湿了青砖地面。春桃站在门口,手中还保持着端盆的姿势,眼睛瞪得极大,嘴唇不受控制地颤抖着。
“小、小姐...“她的声音像是从喉咙深处挤出来的,目光死死盯着王文君的脸。
王文君下意识抬手摸向自己的面颊。连续三夜无眠让她的皮肤变得蜡黄,眼下浮着两片青黑,嘴唇因缺水而皲裂。铜镜中的模样已经足够骇人,但春桃的反应却像是看见了什么更可怕的东西。
“奴婢...奴婢...“春桃突然扑通一声跪倒在地,膝盖重重磕在湿漉漉的地砖上也不觉疼痛。她的肩膀剧烈耸动,泪水如断了线的珠子砸在地上,“是奴婢伺候得不好吗?小姐为何...为何...“
王文君僵在原地。春桃的哭声不像作伪,那是一种发自肺腑的悲痛,每一声抽噎都仿佛要把五脏六腑呕出来。她下意识往门口看去——这样大的动静,会不会引来其他人?
“起来。“王文君压低声音命令道,声音因紧张而干涩。
春桃却像没听见一般,额头抵着地面,十指深深抠进砖缝:“小姐自从来了凝香院,一日比一日憔悴...奴婢看在眼里,疼在心里...“她抬起泪痕交错的脸,眼中竟带着几分决绝,“若是奴婢哪里做得不好,小姐只管打骂,何必这般折磨自己?“
“与你无关。“王文君转身走向窗边,刻意拉开距离,“只是夜里睡不安稳。“
“小姐!“春桃突然膝行几步,竟大胆地抓住了王文君的衣角,“奴婢知道您不信我...可您这样下去,身子会垮的...“她的手指关节因用力而发白,“您可知道,每次看见您对着窗外发呆,奴婢都恨不得...“
王文君猛地转身,衣角从春桃手中挣脱:“恨不得什么?向霍夫人告密吗?“话一出口她就后悔了——太过直白的试探可能会打草惊蛇。
春桃如遭雷击般僵住,脸色瞬间惨白。她哆嗦着嘴唇,突然重重磕了三个响头,额角立刻泛出淤青:“奴婢该死!奴婢知道小姐疑心我是夫人派来监视的...可奴婢对天发誓...“她颤抖着从怀中掏出一块粗布手帕,里面竟包着一枚生锈的小铜锁,“这是我娘留给我的唯一物件...去年黄河决堤,我们全村就活了我一个...“
王文君心头一震。那铜锁做工粗糙,边缘已经被摩挲得发亮,锁身上还刻着歪歪扭扭的“长命百岁“四字——正是黄河沿岸村民常给孩童佩戴的吉祥物。
春桃的眼泪滴在铜锁上,冲开了上面常年积累的污垢:“霍府收留了我,可我...我见小姐第一眼就觉得亲切...“
春桃的眼泪像一把钝刀,生生撬开了王文君心上那道密不透风的缝。她先是感到一阵眩晕,仿佛有人抽走了她脊梁里那根撑了太久的钢骨。接着喉咙深处涌上一股热流,冲得她鼻腔发酸——等她意识到时,自己已经蜷缩在床沿,哭得像个迷路的孩子。
“小姐...小姐...“春桃慌乱的声音从很远的地方传来。有温暖的手扶住了她摇摇欲坠的肩膀,一块带着皂角香的帕子轻轻按在她湿漉漉的脸上。
王文君抓住那块帕子,却挡不住汹涌而出的泪水,这些眼泪在她身体里积压了太久,它们现在全数涌出,滚烫得几乎要灼伤她的脸颊。
春桃没有再说话。她只是跪坐在脚踏上,一手轻抚王文君颤抖的背脊,一手不断更换着被泪水浸透的帕子。当王文君哭到干呕时,一杯温水及时递到唇边;当她喘不过气时,带着薄茧的拇指轻轻按压她虎口的穴位。这些无声的照料像一条柔软的绳索,将王文君从情绪的漩涡中一点点拉回。
晨光渐渐转成午阳,透过窗纱的光斑从床尾移到枕畔。王文君的哭声渐渐变成断断续续的抽噎,最后只剩下偶尔的吸气声。她精疲力竭地靠在床头,发现春桃不知何时已经为她脑后垫了个软枕,身上也盖了条轻薄的绒毯。
“奴婢去换盆冷水来。“春桃的声音轻得像怕惊扰一场易醒的梦。她端着早已温热的铜盆起身时,膝盖明显踉跄了一下——维持同一个姿势太久,双腿早已麻木。
当春桃端着新打来的井水回来时,王文君已经自己坐直了身子。冰凉的帕子敷在肿胀的眼皮上,刺激得她又渗出些许泪水,但这次是生理性的。奇怪的是,虽然眼睛火辣辣地疼,胸口那块压了许久的巨石却仿佛被泪水冲走了,呼吸变得前所未有的顺畅。
“什么时辰了?“王文君听见自己的声音沙哑得不成样子。
“刚过午时。“春桃拧着新帕子,手腕上露出一道浅浅的疤痕,“小姐要不要用些粥?厨房温着百合莲子羹,最是润肺。“
直到这时,王文君才惊觉胃部传来一阵剧烈的绞痛。这不是寻常的饥饿,而是身体在长期紧张后突然放松带来的强烈需求。她已经有太久没有真正“想吃东西“的感觉了,每次进食都像是完成某种维持生命的任务。
“要。“她简短地回答,随即在春桃眼中捕捉到一闪而过的惊喜。这个发现让她莫名又红了眼眶,连忙补充道:“再加一碟酱黄瓜,要切薄片。“
待春桃的脚步声远去,王文君慢慢走到妆台前。铜镜里的人几乎让她认不出来:眼睛肿得像桃子,鼻头通红,发丝凌乱地粘在脸颊上——却奇异地带着一种生机,仿佛严冬过后第一枝发青的柳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