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9章 饮水思源 云程可瞻

茶香在狭小的观战室内缓缓升腾，藤泽一就的目光落在空荡的显示屏上，显示屏上的格线在冷光中显得格外清晰。

门轴发出细微的声响，小林觉九段的身影出现在门口。

“小林先生。“藤泽立即起身行礼，“还顺利吗？”

小林觉摆了摆手，在他身旁落座时，真皮座椅发出轻微的呻吟。

“还好，都安排妥当了。“小林觉整个人陷入座椅里。

一早赶到棋院处理事务的小林觉，直到现在才有片刻喘息，疲惫感如潮水般涌上全身。

年近五十的他，早已不是平成才俊的对手，这几年逐渐将重心转向棋院的管理工作。

晨光透过百叶窗投在他的脸上，眼角的纹路比藤泽记忆中的又深了几分。

“柏寒那孩子，“小林觉突然开口，“上次见他时还像个稚童似的。“

他的嘴角微微上扬，“现在倒是有点棋士的样子了。“

小林觉对柏寒印象颇深，院生研修的突出战绩和创纪录的入段时间，他早有耳闻。

尤其是高尾绅路对这位少年的重视让他记忆犹新。

藤泽的眼中闪过一丝光芒：“那孩子每天五点半就起来跑步，雷打不动。“

察觉到小林觉的倦容，藤泽欲言又止。

“藤泽君有什么话要说吗？“小林觉敏锐地注意到他的迟疑。

“小林先生，关于刚才白石二段的事情......“藤泽斟酌着词句，“只是警告就可以了吧？还不至于到判负的地步吧？”

小林觉默默点头，指尖轻轻摩挲着棋盘，声音低沉：“我知道，我是故意的。”

茶壶与杯盏碰撞的轻响打断了对话。

工作人员躬身退出时，小林觉的目光追随着那扇缓缓合上的门。

“今天在场的都是未来的希望。“他的目光穿过袅袅茶烟，“必须让他们记住这一课！“

“去年的《围棋事业报告书》，藤泽君看过了吗？”

窗外的银杏树枝轻轻叩打着玻璃。小林觉从公文包中取出一份文件，纸张翻动的沙沙声在寂静的室内格外清晰。

“三百八十一位在籍职业棋手，业余人口二百五十万。“指尖停在一行数字上，抬起头看着藤泽一就，“知道二十年前的数字吗？“

藤泽注视着报告书上密密麻麻的表格，那些数字仿佛有了重量，压得人喘不过气。

“在籍棋手六百多人，业余人口五百万！”

放下文件，小林觉端起茶杯。氤氲的热气在空中蜿蜒，仿佛在侧耳倾听这场对话。

“能靠对局费体面生活的，只有进入循环圈的二十几人。”

小林觉声音越来越轻，“剩下的怎么办？开围棋教室？还是去便利店打工？”

茶杯在他手中微微颤抖，水面映出扭曲的天花板。

“围棋这样的光景，又会有多少新鲜血液补充进来？”

升腾的热气让小林觉的面孔变得迷茫，“这样下去可怎么办？藤泽君，我都不敢想啊！”

“围棋人口老龄化，数量断崖式下降；国际赛事难求一胜，导致赞助赛事的奖金大幅减少；年轻棋手的培养迫在眉睫。”

似乎并不期待回答，又像是在自言自语。老旧空调机发出的“嗡嗡”声中，小林觉的声音愈发轻了。

“这些问题只靠大竹师兄、工藤副理事长和我，能改变吗？能解决的了吗？”

窗外的银杏树晃动着枯枝，仿佛在诉说着什么。

“作为棋院理事，大竹师兄让我分管职业棋士纪律管理和院生培养制度改革。其实...，这是我主动请缨的。”

藤泽一就恍然：为什么小林觉在抽签仪式上小题大做了。

“培养身为棋士的荣誉感，肩负围棋之道的使命感！”

藤泽看见小林觉眼中的光芒，那不是疲惫，而是一种近乎执拗的坚定。

“所以必须从根上改变。“小林觉猛地拍了下膝盖，“从院生开始，从最基本的礼仪开始。“

他的声音在狭小的空间里回荡，“要让每个人都记得，这不仅仅是一份职业！“

空调的嗡鸣声中，小林觉突然笑了：“有时候我在想，我们是不是最后一代真正的棋士了。“

窗外，一节枯枝在风中折断，跌落在窗台上。仿佛受了小林觉话语的感动，要为这即将熄灭的火种添柴。

“像藤泽君这样专注培养后辈，踏踏实实反哺围棋的人太少了...”

门轻轻开启，杯盏无声续满，又悄然掩去。

“藤泽君，小时候学棋时没少挨秀行老师的训吧？“

小林觉突然的发问让藤泽的手指微微一颤，他抬眼望去，只见小林觉的目光正看向窗外的银杏树。

“七岁进木谷道场那会儿...“小林觉的声音忽然变得很轻，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天还没亮就要爬起来。“

“眼睛还没睁开就坐在棋盘前，一直下啊下啊，直到赢了才能停下来。“

窗外那棵银杏树斜伸的枯枝，好像木谷老师手中的藤条。

“我棋力最弱。一边哭一边输，输到天黑，输到深夜，有时候...“

小林觉的喉结滚动了一下，“输到第二天早上。很多时候，都是师兄们故意放水才让我赢的。”

茶香氤氲中，藤泽仿佛看见那个瘦小的男孩，在昏暗的灯光下对着棋盘抹眼泪的模样。

“输棋就不能吃饭，饿肚子是经常的事。赵治勋师兄曾经被饿过三天。哈哈！“

似乎想起了什么趣事，小林觉突然大笑起来。

“那时候我最乖巧，师母常偷偷塞饭团给我。后来才知道，是老师默许的...”

小林觉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茶杯边缘，目光变得悠远而湿润。

“赵师兄被骂得最狠：‘围棋是天才的战场，你这个笨蛋为什么要下围棋？'”

小林觉模仿着木谷实严厉的语调，突然顿了顿，“可就是这个老师口里的'笨蛋'，后来成为首个大三冠得主。“

铜钟的摆锤发出滞涩的声响，像是老者的叹息。

“没有求道的精神，没有拼命的劲头，围棋怎么能好？”

小林觉的目光穿过时光，落在某个遥远的点上。

“没有一成不变的，也不能一成不变啊！”

“现在说改革...“他轻轻摇头，“大竹师兄的提案，在理事会上被驳回了三次。“

茶杯与托盘相碰，发出清脆的声响，“有些规矩，比围棋更难改变。“

藤泽注视着小林觉，这位比自己大几岁的棋士，心底的疲惫一览无余。

“比起围棋，人心要复杂得多啊！“

黑白分明棋易解，人心曲隐胜千劫。

两位棋士相对无言。

“咯吱——咯吱——“

墙壁上悬挂的老铜钟摆拖着锈蚀的关节，发出如同患了风湿的老骨头在阴雨天呻吟般的声响。

“藤泽君，你这个弟子值得好好培养。“

似乎这才想起藤泽来棋院的目的，小林觉将话题重新拉回到柏寒身上。

“虽然院生研究的成绩只能作为参考，但以他这样的年纪，未来不可限量。不过...“

敲门声打断了小林觉的话。

“小林老师，比赛时间快到了，请您移步。“

方才的闲聊似乎让小林觉的疲惫消散了不少，他站起身，目光看向藤泽一就。

“藤泽君，四月初棋院会进行新初段的师匠抽签，希望柏寒能选到一位合适的老师。”

小林觉嘴角微微上扬，眼中闪过一丝意味深长的光芒。

转身离开休息室后，只留下藤泽一就站在原地，若有所思地望着他离去的背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