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绪论》:“革命”与“革命文学”在近代中国的生成

1895年10月,在谋划广州起义失败后,孙中山逃出广州,并于11月中旬辗转抵达日本神户。据随行的兴中会会员陈少白记述:

到了神户,就买份日报来看看。我们那时,虽然不认识日文,看了几个中国字,也略知梗概。所以一看,就看见“中国革命党孙逸仙”等字样,赫然耀在眼前。我们从前的心理,以为要做皇帝才叫“革命”,我们的行动只算造反而已。自从见了这张报纸以后,就有“革命党”三字的影象印在脑中了。[1]

这段话为“革命”一词在汉语语境中的意义转换提供了一个生动的例证。在中国传统语境中,“革命”主要意指“汤武革命”式的改朝换代。这种含义自然不能为追求现代政体之建立的“革命者”接受,故而他们只愿意把自己的行为理解为“造反”。[2]但由于“革命”本就具有造反和根本变革等相通于revolution的含义,又受日本把revolution译为“革命”的影响,在当时的汉语世界,用“革命”来泛指各种谋求现代变革的“造反”行为的用法其实已不罕见,并日渐流行起来;“法国革命”则成为“革命”的范本。[3]不过直到1902年,梁启超仍执意指出,“革命”并非revolution的“确译”,盖因其在中国“皆指王朝易姓而言,是不足以当Revo.之意也”,并主张以“变革”译之。梁启超更注重以后果来验证是否为真“革命”,而反对拘泥于以暴力推翻一姓统治的“形式”革命,其意图在于和革命派争夺“revolution”的阐释权,确证自家“变革”路径的合法性;对革命正当性的坚持、对革命意味着“若转轮然,从根柢处掀翻之,而别造一新世界”[4]的理解,其与革命派并无区别。

梁启超提倡的译法并未产生什么影响,这主要因为“革命”一词所包含的隐秘暴力和根本推翻的意味,实在是对revolution的最佳移译,由此生出的话语快感更为其他词语难以比拟。[5]担心革命异化为王朝易姓,固然也植根于革命的进化诉求,但已然从属于革命的后果。

革命是一种“造反”,但与“造反”的根本区别在于,它植根于现代社会追求进步的意识形态。启蒙运动解放了人的理性,伴随着对自我理性能力之确信的增强,“人们普遍接受按照一个新的、更好的模式重新组织社会的信念”[6],这为革命的产生做了思想铺垫。而同时,革命也开始在不同语境下被不同意识形态塑造,从而显示出不同形态。

在清末,虽然革命被民众接受的程度有日趋升高之势,但离被多数民众普遍接受仍有较远距离,对革命的恐惧仍然笼罩着人心,以革命为号召的团体也主要只有同盟会一家。民初,“革命军兴,革命党消”的舆论兴起,同盟会亦转型为议会政党,“革命”似将偃旗息鼓。但1913年宋教仁案后孙中山发起“二次革命”,“革命”的号召再次崛起。到了1920年代初期,伴随着北洋政府执政合法性的急遽流失,革命已为多数党派认同,“除中国国民党外,新起的中国共产党和中国青年党亦以革命为诉求。革命的形势由清末的‘一党独革’演变为‘多党竞革’的局面”。[7]

1924年1月,国共两党合作展开“国民革命”。这时,支配了两党“革命”理解的是受到了马克思列宁主义阶级斗争理论改造的三民主义;自然,两党的意识形态并未划一,共产主义革命观和三民主义革命观既有大量重叠,也有显著差异。这表现为共产主义革命在根柢里是阶级革命,它追求在国民革命的基础上实现无产阶级专政;同时,它也不局限于民族主义范畴内的“反帝”,而追求世界革命的目标。[8]国民革命与此前的中国革命有了显著不同,它倾向于谋求社会关系的根本变革。身处国民革命高潮时期的毛泽东,在目睹了湖南农村阶级革命“好得很”的形势之后,对“革命”做了一个后来产生了世界性影响力的界定:

革命不是请客吃饭,不是做文章,不是绘画绣花〈,〉不能那样雅致,那样从容不迫文质彬彬,那样“温良恭俭让”,革命是暴动〈,〉是一个阶级推翻一个阶级的权力的暴烈的行动……[9]

这里的“革命”,显然是阶级斗争视野下的革命;但受制于国民党主导国共合作的时代条件,它并不能得到完美的张扬。伴随着北伐战争的快速推进,这种诉诸阶级对抗的革命在战争后方一度有如火如荼的发展,不过其所采取的主要形态为发生在农村的阶级对抗,但也终因其发展迅猛,加速了国共合作的破裂。[10]1927年南昌起义后,中共的革命活动转入地下状态。

与“革命”在近代中国的生成与发展相应的,是“革命文学”在文坛的出现并趋向活跃。“革命文学”这一名词何时首次在中国出现,不易判断。有学者曾选编晚清文献辑成《晚清革命文学》一书,全书近20万字,辑录文献中仅出现了一次“革命文学”,即杨守仁在其小册子《新湖南》中谈到俄国无政府党时,指出压制愈强则反抗愈烈,“故夫压抑者,反对之良友,而破坏之导师也。是故俄国之虚无主义,自革命文学时期,升而为游说煽动时期;自游说煽动时期,升而为暗杀恐怖时期”[11]。杨守仁1902年留日,《新湖南》1903年在日出版,此处表述明显参考了日本学者烟山专太郎于1902年出版的专著《近世无政府主义》。“革命文学时期”,在该书中即写作“革命文學の時期”。[12]不过杨氏并未对“革命文学”的内涵做进一步阐发,考察文意,指的大体是富有革命宣传作用的文章。《晚清革命文学》选录“革命文学”作品,依据的标准也是“宣传革命的文字泛称为革命文学”[13],整本书没有收录一篇严格的现代意义上的“文学”作品。检索各大数据库会发现,在清末及民国建立后十年内,针对“革命文学”的提倡或讨论极少。最早稍有系统地论述“革命文学”问题的当属梁启超。他同样受到《近世无政府主义》的影响,于1905年初在《新民丛报》发表《俄罗斯革命之影响》一文,提到尼古拉一世时期的俄国,“行绝对严酷之专制政治”,导致“人民益颠沛无所控诉”,于是“及[反]动力渐起,革命文学,盛于时矣”。梁启超并且结合俄国文学的发展演进,论证了俄国的“革命运动之第一期即文学鼓吹期也”。[14]

1907年初,革命党人廖仲恺在《民报》上翻译了烟山专太郎的《近世无政府主义》第三章,其中重点论述了杨守仁所曾引述的俄国无政府主义的三期发展。虽然廖仲恺在标题中将“革命文學の時期”译为“文学革命时代”,但当系误译,因为正文中还是译作“革命文学之时期”。[15]不过该译文更多论述的是革命思潮影响下的俄国文学发展,仅有一处专门提及“革命文学”。即1861年冬,面对保守势力反扑,俄国虚无党、社会党、立宪党等展开舆论回击,“下笔千言,倚马可待”,“传檄全国青年”,“革命文学之景运,昌明极矣”。[16]可见,此处的“文学”含义已经十分泛化,溢出了“文学”的现代含义之外,而与“文章”大体同义。至1912年,又有人翻译过一篇《革命与文学》,介绍了法国和俄国的革命运动对文学的影响,但基本上把文学的变化视作对革命的反映,而未论述文学是否也能对革命产生重要影响。[17]不过此文便是在现代意义上使用“文学”概念。在当时的中国语境中,文学的现代含义已经快速输入,但传统含义尚未退场。两种“文学”——或说两种“革命文学”——的杂陈仍然在延续。直到1923年,汪精卫给《南社丛选》所作的序言,对“文学”的革命作用给予了高度评价,但其所谓“革命文学”其实仍不脱传统文章的范畴,而未界定与一般的“革命之文字”有何区别:

中国之革命文学,自庚子以后,始日以著。其影响所及,当日之人心,为之转移,而中华民国于以成。此治中国文学史者,所必不容忽也。近世各国之革命,必有革命文学为之前驱。此革命文学之采色,必烂然有以异于其时代之前后。中国之革命文学亦然。核其内容,与其形式,固不与庚子以前之时务论相类,亦与民国以后之政论,绝非同物。盖其内容,则民族民权民生之主义也。其形式之范成,则含有二事。其一,根柢于国学,以经义史事诸子文辞之菁华,为其枝干;其一,根柢于西学,以法律政治经济之义蕴,为其条理。二者相倚而亦相扶。……革命党人所能勇于赴义,一往无前百折而不挠者,持此革命文学以自涵育,所以能一变三百年来淹淹不振之士气。使即于发扬蹈厉者,亦持此革命文学以相感动也。[18]

但汪精卫的文字也揭示出,情辞动人的文字足以成为革命的先驱;这种认识便是“革命文学”所以应该存在的最坚实理由。还在1921年,郑振铎和费觉天便明确指出了这一点。在一篇题名《文学与革命》的文章中,郑振铎首先援引了费觉天的信件。费氏在信中感慨五四后青年很快日渐消沉,并认为青年的奋发必须依赖感情的激发,文学于是成为重要工具:“单从理性的批评方面,攻击现制度,而欲以此说服众人,达到社会改造底目的,那是办不到的。必得从感情方面着手。好比俄国革命吧,假使没有托尔斯泰这一批的悲壮、写实的文学,将今日社会制度,所造出的罪恶,用文学的手段,暴露于世,使人发生特种感情,那所谓‘布尔扎维克’恐也不能做出甚么事来。”因为有对理性与情感之效用的这种看法,费氏提出,现在中国最为迫切的便是“产出几位革命的文学家”,“激刺大众底冷心,使其发狂,浮动,然后才有革命之可言”。所以中国“能够担当改造底大任,能够使革命成功的,不是甚么社会运动家,而是革命的文学家”。郑振铎完全同意费觉天的意见,继而指出,“理性是难能使革命之火复燃的。因为革命天然是感情的事”。革命起于“因为痛恨人间的传袭的束缚,所以起了自由的呼声;因为看了被压迫的辗转哀鸣,所以动了人道的感情”。而触发革命的感情“只有文学,才能胜任”,因为“文学本是感情的产品”,所以它“最容易感动人,最容易沸腾人们的感情之火”。此一立基于人性情感之共鸣的“革命文学”模式在大革命时期被发扬光大,一直到“革命文学”论争时期才被立基于阶级意识和阶级情感分裂理论的无产阶级“革命文学”模式取代。郑振铎其实在当时就已经对何以会被取代做了提示,即他指出,投身革命几乎都因为“动了人道的感情”,“至于因确信马克思的唯物史观而趋向于社会革命的路上走的,恐怕是很少”。[19]

对文学的革命效能给予如此高规格的强调,源于对情感之作用的高规格认识;后来持理性节制情感学说的梁实秋,对这种革命文学自然难以首肯。但还在更早的时候,鲁迅依据对文学培养精神之能力的认识,就给予过文学相似的高度评价。虽然鲁迅也指出,“由纯文学上言之,则以一切美术之本质,皆在使观听之人,为之兴感怡悦……与个人暨邦国之存,无所系属,实利离尽,究理弗存”,但也正因文学可以使“人乃以几于具足”,于是便具有了保家卫国的重要作用。鲁迅论述的摩罗诗人虽并不斤斤于功利,但无不具有伟大的社会效用。比如当鲁迅谈及德国诗人时,认为“故推而论之,败拿坡仑者,不为国家,不为皇帝,不为兵刃,国民而已。国民皆诗,亦皆诗人之具,而德卒以不亡”[20]。论及俄国,乃认为俄罗斯的崛起本源于三名诗人。[21]而波兰人也是被诗人感动,于是举行大起义。[22]鲁迅虽未提及“革命文学”,但其所论述的“文学”,未尝不可以“革命文学”名之。鲁迅的此一认知,其后虽被诸多因素冲淡,但也不绝如缕地延续入大革命时期。[23]

虽然有着重视文学的革命效用的呼声,很长一段时间内,“革命文学”并未成为被重点号召的对象。不论是近代的“诗界革命”“文界革命”和“小说界革命”,还是后来的“文学革命”,“革命”虽与“文学”并称,但“革命”一词的采用不过表示对革命的追摹与憧憬,并无直接地借文学以发起革命的意图。中国的“革命文学”提倡,1920年后才盛行开来。兴起的原因,一则由于国外“革命文学”的激发[24],二则由于革命与革命思潮的快速崛起,而后者显然为主因。

1923年开始,中国的“革命文学”提倡渐入高潮。1923年提倡革命文学的主要阵地是中国共产主义青年团的机关刊物《中国青年》,提倡者主要是邓中夏、恽代英、萧楚女等早期共产党人,但他们还并未重点打出“革命文学”的旗帜,提倡的要点是要求文学承担起社会改造的使命,要求文学家积极投身于革命,而诉诸的重点仍然在“感情”方面。比如恽代英强调文学是“人类高尚圣洁的感情的产物”,所以文学家必须“投身于革命事业,培养你的革命的感情”,才可能创作出“革命文学”。[25]1924年提倡革命文学的主要阵地则是国民党的机关报《民国日报》的副刊《觉悟》。此时国共合作已经展开,国民革命也开始推行,国民党的宣传活动日趋正规化[26],于是《觉悟》上出现了一大批明确提倡“革命文学”的宣传文字(如其中一篇便题名《请智识阶级提倡革命文学》[27])。对革命文学的提倡仍多依据于感情具有胜于理性的力量。比如当看到叶圣陶在《文学》上提出革命者更为急需,革命文学不必刻意鼓吹,革命者的作品无不含有革命的意味时[28],中共党员许金元便在《觉悟》上批评叶圣陶,指出,“理智”只能告诉人们该不该做一件事,而能决定去不去做的只有“情感”,“文学底原动力正是情感”,所以提倡“革命文学”是造成革命者的重要途径。[29]几乎完全是费觉天和郑振铎观点的翻版。另一位中共党员沈泽民则特别看重革命文学统一民众情绪的作用:

文学者不过是民众的舌人,民众的意识的综合者:他用锐敏的同情,了澈被压迫者的欲求,苦痛,与愿望,用有力的文学替他们渲染出来;这在一方面,是民众的痛苦的慰藉,一方面却能使他们潜在的意识得了具体的表现,把他们散漫的意志,统一凝聚起来。一个革命的文学者,实是民众情绪生活的组织者。这就是革命的文学家在这革命的时代中所能成就的事业![30]

革命文学的作用在于统一民众的革命情绪,可谓大革命时期革命文学宣传的普遍内容。大革命失败后成立的太阳社,最初也持此一认知。[31]

与此同时,创造社也开始从一个提倡天才、浪漫主义和唯美主义的社团向“革命”转向,成员陆续投身大革命的浪潮当中,理论主张也偏向到革命文学方面来。但这并不意味着他们彻底的自我否定。创造社的理论本就纠缠于审美无功利与功利主义的复杂关系中,其浪漫的情感主张其实天然地倾向于革命。当他们提倡革命文学时,也仍然致力于从人性与情感的层面来立论。成仿吾的革命文学公式为:“(真挚的人性)+(审美的形式)+(热情)=(永远的革命文学)。”[32]郭沫若则把革命文学看作实现情感共鸣的重要工具,并把情感的强烈和普遍程度视作判断革命文学优劣的标准:

我们知道文学的本质是始于感情终于感情的。文学家把自己的感情表现出来,而他的目的——不管是有意识的或无意识的——总是在读者心中引起同样的感情作用的。那吗作家的感情愈强烈愈普遍,而作品的效果也就愈强烈愈普遍。这样的作品当然是好的作品。……革命时代的希求革命的感情是最强烈最普遍的一种团体感情,由这种感情表现而为文章,来源不穷,表现的方法万殊,所以一个革命的时期中总含有一个文学的黄金时代了。[33]

在大革命时期,作为革命中心的广州和武汉都有着热烈的“革命文学”实践和理论提倡。[34]总体而言,这些“革命文学”,虽也时常混杂着马克思主义的唯物史观原理,但大都以诉诸人性的情感共鸣为要旨,并难免有泛滥成俗套的趋势,以致被鲁迅讥为“同情文学”[35]。它们的命运,终结于“革命文学”论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