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龙渊域惊变揭前尘 ,佛陀踏仙门说因果

话说鸿蒙初辟时,盘古氏以巨斧劈开混沌,清浊两分,轻清者袅袅升腾为天,沉浊者郁郁凝结作地。那女娲见天地虽分却无生气,遂于不周山脚取五色土,素手抟作人形,吹口仙气,万千生灵便活泛起来。这日头初升的世间,恰似未着墨的宣纸,又像未绣完的锦缎,处处透着新裁的光景。

女娲与盘古本是混沌中相伴的先天神灵,创世时一个化生万物,一个调理阴阳,端的如琴瑟和鸣。怎奈盘古身陨后灵识散作星辰,独留女娲守着这偌大乾坤。女娲恐生灵蒙昧,遂耗尽心血著就四部天书:那《盘古经》载开天辟地之道,《涅槃经》述生死轮回之理,《源华经》录草木荣枯之变,《梦世经》记红尘悲欢之事。又恐众生僭越,特将天地分作三十三重境界,各安其位,各司其职。

判词曰:

补天造物费绸缪,血泪成书为世谋。

谁料众生难解意,翻将孽海作瀛洲。

却说水神共工与颛顼争天帝位,直打得三十三天琉璃碎、白玉崩。那共工战败羞愤,竟将头颅撞向天柱,但听得轰隆一声,不周山拦腰折断。霎时间天河倒灌,地火喷涌,龙蛇精怪趁势作乱。可怜女娲万年经营,都化作瓦砾场中烟尘。

女娲立于昆仑墟顶,眼见得:火云烧透九重天,血雨浸湿三界土。冤魂啼破建树枝,白骨堆满修仙路。不觉泪落如珠,方知昔日与盘古并肩创世的光景,终究是“彩云易散琉璃脆”。当下强忍悲恸,先斩烛龙于钟山,又逐龙族入深渊,更将共工一族贬作鲛人,永生永世困于御海界。那御海神王为赎父罪,日日以心头血浇灌建木,千年间竟育得神树通天彻地,凡仙两界自此相通。

正是这建木通天的因果,引出一段夙缘。建树神女偶见御海神王沥血育树,青衫尽染朱红,心中恻隐,暗生情愫。女娲观其命数,叹道:“吾儿,此乃劫数,非姻缘也。“然终究拗不过天意,许了二族联姻,并将珍爱的玄牝宝珠作为二人定情礼相赠。大婚那日,建木无风自摇,落下九千九百片翡翠叶,化作九千九百颗绛珠。其中最具灵性的那颗,女娲助其转世成御海神王与神妃的女儿,也就是如今的绛珠仙子黛玉。

后人有词叹曰:

补天容易补情难,血泪斑斑浸玉坛。

若问绛珠何处去,太虚真境路漫漫。

且说那龙渊域中,如今竟似修罗场一般。但见墨色熔浆汩汩流溢,热浪灼空,煞气侵骨,真个是混沌未开的光景。惟那玄冰塌周遭尚余三分清冽,却见老龙王蜷卧其间,鳞甲间紫气乱窜,虽勉力调息,终究是强弩之末。细观其形貌,眉间煞气凝结,龙须皆作赤红,端的凶相毕露。

万年前的天地浩劫,龙族趁机谋反,竟想攻上三十三重天。谁承想女娲娘娘怒起杀心,将暴乱的妖孽尽皆诛灭,罪魁祸首烛龙老祖更是被斩,唯剩残躯残魂。甚至年轻气盛的龙王也身受重伤,这些年在寒冰窟里苦修,那复仇心火倒比地底岩浆还炽烈三分。

这日忽见白龙坛主踉跄奔来,素日里惯戴的月华冠也歪了,只管伏地颤声道:“祸事了!老祖宗那点元神...”话未说完,老龙王双目陡然迸射金光,声如裂帛:“作死的孽障!且把话说全了!”这一声龙吟直震得四壁冰棱簌簌而落。

那白龙坛主早唬得面如金纸,膝行数步方道:“祭坛上的镇魂柱显影,老祖宗最后那滴精血,竟在太虚幻境里散了踪迹。”老龙王闻言,十指深深掐入冰榻,暗忖道:“警幻那妮子岂有这般法力?莫不是西天那些秃驴...“思及此节,浑身鳞片铿然作响,冷声叱道:“好个须弥山,真是好慈悲啊。我们龙族诞生起,从来只信爪牙里的血!”白龙坛主诺诺连声,待要再禀时,眼前哪还有老龙王踪影?惟余寒冰榻上几道爪痕,兀自冒着青烟。

且说那西天须弥胜境,但见云蒸霞蔚间,千重山影叠作莲花法座,八宝璎珞般的霞光自穹顶垂落,将须弥宫裹在七重织锦似的云帷里。老龙王顶着佛光如万钧琉璃塔压下,勉力现了法相,龙角间尚凝着未散的雷火,偏生在这梵音缭绕处,倒似玉瓶里插了柄锈剑,端的突兀。他暗将龙爪在袍袖底攥得咯咯作响,面上却堆出十二分虔诚,高声唱喏道:“如来佛主,老龙这番搅扰,实是胸中块垒不吐不快。”

话音未落,只见莲台升起丈六金身,宝生佛眉间白毫宛转,手中摩尼珠流转着三千世界的光影。“善哉,龙君何苦执迷?”佛音似檐角金铃被西风拂动,“娲皇法驾既临尘寰,纵是我佛亦当退避三舍。”老龙王听得“娲皇”二字,龙睛霎时赤若丹砂,颈下逆鳞铮铮作响:“敢问佛尊,那太虚幻境中九转还魂丹的去处...”话未说尽,早被佛袖卷起的香云送出山门,唯余宝生佛一声叹息在云端缭绕。

恰此时,东天飞来一朵五色庆云,弥勒尊者兜着乾坤袋,笑纹里似藏了十万八千偈。他望着老龙王远去的烟尘,抚掌笑道:“当年若非以绛珠泪为墨,烛龙魂为笔,在因果簿上勾画那三生的债契,我佛门清净地,怎容得鳞介之辈踏破门槛?”宝生佛手中念珠忽地断了线,一百零八颗菩提子坠地化作金莲,他俯身拾花时轻叹:“这绛珠因果咒倒似月下浮光掠影,看着分明,捉摸时却散作满阶碎玉,看来是不求解亦难解。”弥勒笑而不语,只将布袋口松了松,放出一缕龙形青烟,转眼消逝在南瞻部洲方向。

却说那娲皇所居之地,本在三十三天外,但见云霞为阶,星斗作檐,时有九色神光自檐角流转。正殿前悬着一幅琉璃匾额,上书“造化玄机”四个篆文,字字皆隐现先天八卦之象。女娲斜倚在缠枝莲纹的云榻上,眉间三界慈悲凝作一点朱砂,手中握着的并非玉如意,倒是一卷泛黄的《南华真经》。

忽听得檐下金铃无风自动,叮咚作响。侍立左右的素衣仙娥忙捧来一盅甘露,细看时,这仙娥眉目竟与那荣国府里侍奉史太君的鸳鸯十分相似。女娲却不接茶,只望着殿外翻涌的云海叹道:“佛门又动起因果咒的心思了。”话音未落,案上青玉香炉里袅袅升起的烟篆忽化作须弥二僧的形貌,将前因后果细细演来。

仙娥见女娲指尖在经卷上轻轻叩着节拍,便知她早有了主张,因笑道:“依奴婢愚见,这咒若解得早了,倒白费了绛珠妹子下界时哭的那一海眼泪。”女娲闻言,手中碧玉盏停在半空,盏中琼浆映出眉间一缕轻愁:“正是这话。世人少慧根,偏爱妄为,若无佛经道藏约束身心,这尘世早不知乱成甚么光景。”说着,目光穿透重重云霭,望着当年与盘古共栽的月桂树,忽见一片枯叶飘落掌心,纹理竟似故人容颜,恍惚那鸿蒙初辟时擎天巨影。女娲指尖轻颤,叶已成灰,唯余一声叹息绕梁三日不绝。殿外忽飘来几片补天石屑,落在琉璃屏风上,竟显出凡间荣国府里群芳夜宴的光景来。

“老祖宗,我们要回去了么?”仙娥替女娲披上锦缎绣袍,愉悦问。“又等不及了?”女娲嗔道,起身时眉目慈祥,竟是与贾府史太君一模一样。

却说那龙渊域中烟霞缭绕,血雾氤氲,老龙王自须弥界归来,心下犹自意难平。方踏入龙宫议事殿,就见龙族众长老皆披鳞带甲,鱼贯而入,跪拜时玉珮叮当,金鳞耀目。

首座白髯长老颤巍巍道:“龙王在上,烛龙圣祖既已归墟,我族元气大伤。依老臣之见,不若效法那北溟玄龟——”话未说完,龙王早将玄晶宝座拍得震天响,殿中妖火都晃了三晃:“好个没志气的!倒要学那缩头之物?我龙族自盘古开天辟地以来,几曾受过这等折辱!”

左首青鳞长老忙打圆场道:“龙王息怒。只是那娲皇宫五色石补天,灵山脚下八宝池生莲,皆是天地正朔。若强与之争,倒似那螳臂当车——”话音未落,殿角忽闻“咔哒”一声,原是龙王手中捏碎的玄晶跌落在地,惊得阶下老丞相缩了头去。

老龙王拈着龙须沉吟半晌,忽起身踱至乌黑水晶窗前,倒映得他眼中精光乍现:“尔等岂不闻'潜龙勿用'之卦象?倒是那年女娲补天时,浴天地灵气而生的九转还魂丹,听闻已被通灵宝玉带至人间...”话到此处,众长老猛然会意:“龙王圣明!那物事本与我龙族有夙愿,何不去人间...”话未说完,早被龙王摆手止住:“此事须得隐秘。”

正商议间,殿外忽飘来阵阵异香,原是青丘献贡的海澜香燃尽了。众龙正要散去,忽听得老龙王悲愤叹道:“可恨我龙族至今,依然不得见天日——”语未尽,慌得众长老忙又跪作一片。正是:

龙渊深处起风云,补天遗恨何处寻?

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