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留芳事后回忆,完全想不起当时自己出于什么情感,竟然扬手给了彩彩一巴掌。
是嫌她浪费食物?嫌她不知好歹?嫌她没有修养?还是,潜意识里想替金龙挽回点尊严?
陈留芳脑袋嗡嗡的,乱成一团。金龙默不作声,转身走了。走的时候还不忘轻轻带上门。陈留芳浑身的力气像是随着那一巴掌抽光,她双腿一软,坐在了地上。从小到大,还未从打过彩彩。
这一巴掌,打在彩彩脸上,疼在她心尖尖上。
地板上,梅干菜扣肉浓郁的汤汁缓缓流淌,眼看要流到她手制的拖鞋上,却没有半点力气腾挪。以为彩彩会哭会闹,结果,彩彩只是一声不吭,捂着脸,默默缩回她角落的床上。
陈留芳眼眶蓄满泪花。陈年往事像放电影一样。她年轻不懂事被爱情冲昏头脑卷钱私奔,因为没脸回家而挣扎在外,一年后,禁不住对双亲的思念,悄悄回崇明,却得知父母没能挺过她私奔带来的打击,已双双离世。嫂嫂的脸黑得像地锅灰。她知道,她从此没有家了。四十岁那年,她从福利院领回彩彩,从此与彩彩相依为命。她吃过的苦,受过的罪,最终化成殷殷期望:她这辈子就这样了,唯独希望彩彩能幸福。
金龙纵然长得不高,面孔不漂亮,可是,能给彩彩实实在在的温暖与支撑啊。普通市民过日子,求的不就是个实惠吗?
陈留芳的眼泪哗哗地流。她都没意识到自己在哭。
香味弥散到对门。顾阿月长长地吸了口气:“什么味道?好香啊。”
顾国强和朱芝对望一眼,异口同声:“梅干菜扣肉。”
顾阿月眼睛都亮了:“明朝我们也吃梅干菜扣肉吧?”
顾国强和朱芝纷纷转头,找活干,顾国强揣摩他的打气筒,朱芝摸索她的绒线球。顾悦卿回头看阿妹,笨蛋!都跟她说了眼下日子吃紧,还要吃梅干菜扣肉,以后日子不过啦?
香味升腾到阁楼。盛蕙雅长吸一口气,想要把这浓郁馨香吸进肺腑里。陆松之有样学样,闭着眼睛慢慢享受这美好的味道。
盛蕙雅见状,扑哧笑出声。突然想要给陆松之讲一个笑话。
两个儿子一同吃饭,问父亲用什么东西下饭。父亲说,古人望梅止渴,你们可将墙壁上挂的咸鱼干,看一眼吃一口,这样下饭就行了。两个儿子依言而行。忽然,小儿子说哥哥多看了一眼,父亲回答说:“咸死他。”
陆松之哈哈笑出声。比起这个他早就看过的广林笑话,他更喜欢心情不错的姆妈。为了哄姆妈更开心,他助兴,也讲一个吝啬的笑话。
从前有个吝啬鬼,从来没请过客。家里的仆僮偶尔拿一篮碗,到河边洗碗,有人问他,你家今天莫非要请客吗?仆僮回答说,要我家主人请客,除非下辈子。主人知道了,责骂道:“谁让你轻易许下他日子。”
盛蕙雅笑起来。眉毛舒展,眼睛眯成半月,嘴角恰到好处地翘起,温婉又温柔。陆松之随之心情愉悦。母子二人说说笑笑,愉快进餐。
香味沉降到一楼,徐有智快要陶醉在香气中,虽然他平时吃得并不差。他巴巴望着姆妈。秦爱娣领悟,转头向浏览报纸的徐德明:“要是能弄到梅干菜……”
徐德明头也不抬,鼻孔里哼出声:“你还不知足?”
秦爱娣赶紧干笑出声:“你急什么。我在给阿智科普呢。阿智,你晓得,梅干菜曾是贡菜,宁波慈溪、余姚、绍兴产的最出名。梅干菜不是特定一种菜,有芥菜干、油菜干、白菜干之分。芥菜做出来的梅干菜味最鲜,白菜做出来的梅干菜口感最嫩。慈溪的芥菜做成的梅干菜,你但凡吃过一次,终身难忘。鲜是鲜得嘞。梅干菜扣肉,梅干菜蒸排骨,梅干菜煲汤。啧啧。”
徐德明突然笑了:“被你说的,都勾起我馋虫了。”
家里气氛随着他笑,变得轻松而温馨。
秦爱娣望一眼长子,他埋头做功课。小台灯发出温柔的光芒,给他的身影勾勒出一圈光晕。
周日,顾国强天井版剃头摊闪现。陆松之和徐有智剃完,金龙和徐有年剃。徐有年冷眼看金龙,周身散发暴虐气息。金龙晓得他为什么生气,但是不接茬,笑嘻嘻地跟顾国强插科打诨,偶尔也跟秦爱娣搭讪。
秦爱娣从方凳上起身,满意地对着小镜子左照右照,不好意思独享,站在天井里喊陈老师。陈老师声音闷闷的,说着了凉,有点不适宜,这次就不剪发了。秦爱娣扬声关照她,天还没有太热,冲澡要当心些。
金龙目光转向小天井沿着墙根生出来的一簇茂竹,目光顿了顿。
海潮小学的智力大赛如期举行,陆松之毫无悬念地再次带领班级胜出,班主任感动到热泪盈眶。临近期末的文艺汇演,顾阿月穿上小白裙,系着红领巾,引吭高歌,唱起“让我们荡起双桨”。徐有智坐在台下,鼓掌鼓得手都红了。顾悦卿就冷静很多。
对陆松之、徐有智和顾悦卿而言,小学的最后一个学期,在一场又一场活动中,在一天又一天的上学放学中落下帷幕。秋季再开学,就是初中生了。童年与记忆一起,杀青在海潮小学。
吃过夜饭,搬躺椅去弄堂或马路边乘风里是爷叔们的保留节目。有些人家,甚至全家人的夜饭都在弄堂或马路边吃。
时事风起云涌,爷叔们嘎山湖时照旧语气风轻云淡。“听说下周米价要翻倍”“华侨商店的进口电视机马上要断货”“在大学里当老师的朋友,已经开始摆摊卖茶叶蛋了”总而言之一句话,如今工资像眉毛(长得慢)、物价像胡子(长得快)、奖金像头发(说没就没)。
秦爱娣作为弄堂知名喇叭,果断退出情报交换站。她有更重要的事情要操心:徐有年高考在即。
徐有年高考前一天,彩彩穿了条大花连衣裙,漂亮得不像话,张扬地等在弄堂口。
秦爱娣得知消息后,夜饭也不做了,脱下围裙就直奔弄堂口。可惜,晚了一步。有年骑着自行车归来,已跟等在弄堂口的彩彩说上话。秦爱娣上手就拉有年,要他跟她回家。
彩彩咬着冰镇酸梅汤的吸管,笑盈盈地立在一旁。夏风清扬,吹动她的裙摆。
有年挣开,眸中带着怒色:“姆妈,我不是三岁小囡!”
弄堂口有闲散阿姨妈妈驻足,秦爱娣一生好强,是不会给别人看她笑话的机会的。她愣怔不超过0.1秒,旋即笑道:“晚上红烧大排,趁热好吃。彩彩也一道来吃喔。”
彩彩目光扫过秦爱娣明显分裂的表情,但笑不语。
秦爱娣转个身,脸就耷拉下来,恨得几乎咬碎后槽牙。她断定彩彩这当口找有年,肯定不安好心,没憋好屁。指不定就为了乱有年的心,报复她。啧,看着漂漂亮亮的小姑娘,心真狠。
有个朋友倒卖物资,发了大财,买了辆桑塔纳,要请人去跳舞。舞厅门票不便宜,金龙乐得占便宜。正逢轮休的他,跟七八个人一道,躬身钻进桑塔纳里,去迪斯科舞厅。
跳完舞,大伙要结伴去吃老酒。金龙拒绝了。他要回家。朋友们穷嘲笑他,问他是不是金屋藏娇,怎么突然改邪归正,酒不喝,烟要戒?金龙只笑不说话。朋友嘲笑归嘲笑,还是顺着他的意思,把他送回家。
车停在绮梦坊弄堂口,金龙人还没下车,就透过车窗玻璃看到弄堂口的两个人。脸上的笑和心里的旖旎统统冻结。他勉强维持着表情,与车里的朋友挥手道别。没有转身,而是颤抖着手给自己点了根烟,急切吸两口,稳定情绪。
燃完大半根烟,掷地上,脚碾灭,微笑着转身。
做好了跟彩彩和有年打招呼的表情,可是,待他转过身,却不见了彩彩和有年。
金龙想着眼不见心不烦,不见也好。可双脚却自由主张,自顾自向前面的小公园奔去。他曾于一个雨夜把彩彩从暴雨中的小公园里捞出。小公园不大,以绿植为主,也就几条交叉小径,转过来个遍,不见到彩彩或有年。没作思考,金龙朝相反方向奔。路过益民杂货店,特意探头去瞧,亦不见彩彩或有年。街角的擦皮鞋匠被他奔跑的风带醒,睁开淡然的双眸,看了他一眼又垂上。
金龙止住步。眼观鼻鼻观心,折身往绮梦坊走去。步伐不疾不徐。
命里有时终须有,
命里无时莫强求。
人比海里沙。
毋用多牵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