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仁见他如此能屈能伸,甚至能叫自己一个比他小不知道多少的一句“外兄”,反倒是收起几分戏谑的态度,主动拱手:“客气客气,既然是自家人,我也就打开天窗说亮话了!”
说着王仁便是严肃的看着贾雨村道:“这桩官司已经传到我伯父耳朵里了,故而才打发我来问问,既知道你来了,便想着究竟是涉及一条人命,总这么拖着也不好,归根结底还是要将这件事尽快的给了结了,才是省心。”
贾雨村连连点头称是,王仁也无意久留,便是给贾雨村说了王子腾的地址,随后起身道:“该怎么办,你自己心里有数就行,到底怎么判决,终究还是在你,你自己度量着来,有什么事儿,自有王家在上面撑着,我看你也不是个糊涂人,该怎么做,你心里清楚。”
贾雨村连连称是,随后便亲自起身送了王仁出门,还连连拱手表示等这件事处理完了,一定请王仁兄弟一同吃酒,叙叙亲情。
王仁不置可否,到了衙门口,碍及影响,这才是叫贾雨村留步了,自己一个人的出了门上马扬长而去。
这边贾雨村辞别了王仁,便是又急忙地进了书房去找那小沙弥,小沙弥一见贾雨村回来了,便是急忙起身:“老爷回来了?可是王家的人来过问了?”
贾雨村点点头,将王仁的身份说了,小沙弥便是点头:“想来是了,既然是这位王老爷来,那么想必连荣府也知道了这桩子事儿,只是碍于究竟是姨家,这才是一并发于王家这个舅家处置。”
自古娘亲舅大,没有姨父插手外甥家的事儿的,没了爹,男性亲人中除本姓之外,就属舅舅最亲也是最能管外甥的了。
贾雨村暗暗点头,便是又问贾家和薛家的关系,小沙弥一一说了,便是对贾雨村道:“若是这里面还有荣府的脸面,老爷无论如何也腾不过去的。”
贾雨村也是点头称是,随后却也是心身一松,既然王家说王家扛了,他自然是不必提心吊胆,因此也是轻松了不少,对那小沙弥笑着道:“如你这样说来,却怎么了结此案?你大约也深知这凶犯躲的方向了?”
那门子便是笑道:“不瞒老爷说,这官司拖了近一年的时光了,我们这衙门上下哪里还不够清楚?不但这凶犯躲的方向我知道,一并这拐卖之人我也知道,死鬼买主也深知道!”
贾雨村闻言,便让他将此中故事说与自己听,那小沙弥便将这个中的情由说了个清楚:“那拐子原意欲卷了两家银子,再逃往他省,谁知这薛家也不是旁人,他如何走脱?叫两家一起拿住,打了个臭死,若不是我们赶得早,连带着这是两条命案!”
“只是虽前任老爷两下劝说和解,两家却都不肯收银,只要领人,他两家都不是缺钱的主,那冯家固然不如薛家远矣,只是认准了这人,自然不让,而那薛家公子又岂是让人的,一时离了衙堂,在外面生了口角,又犯了浑劲儿,便喝着手下人一打,将冯公子打了个稀烂,抬回家去,三日死了。”
“这薛公子原是早已择定日子上京去的,头起身两日前,就偶然遇见了这丫头,意欲买了就进京的,谁知闹出这事来,只是若说逃走也不必,他这里自有兄弟奴仆在此料理,并不为此些些小事值得他一逃走的,他如今原也未走,只是走到半路,去了扬州一趟,竟又回来了,这冯家不知而已。”
贾雨村闻言便是奇怪:“怎么走了一半,反倒是又回来了?”
小沙弥摇头:“这我却是不知,只是上任老爷知道,也只说到了扬州,上任老爷本想一并去扬州,请两淮盐政的林大人一起说和,却也跟着回来了,自也不会说与我们听!”
贾雨村正在思索间,那门子却是对他笑道:“这且别说,老爷你当被卖的丫头是谁?”
贾雨村闻言一愣,却是笑道:“我如何得知。”
那门子便是冷笑道:“这人算来还是老爷的大恩人呢!她就是葫芦庙旁住的甄老爷的小姐,名唤英莲的!”
贾雨村闻言一惊,却是呆呆的思索着道:“原来就是她!闻得养至五岁被人拐去,却如今才来卖呢?”
那门子这才对贾雨村解释道,这种拐子拐小孩的,本就是为了好生培养,日后与大户人家做个妾最次也是卖到青楼做花魁,走的是长远大钱的路线。
再加上这小沙弥当初和甄家就是邻居,这帮和尚平常就爱哄她玩耍,再加上甄英莲本身就长相奇特,眉心一个红痣,自是一下就认出来了。
那拐子好巧不巧又是租住的他的房舍,那门子私下里问了甄英莲几句,虽她记不清了,却也都对上了。
这般说着,贾雨村却始终面色有些呆滞,不知道在想些什么,而门子则是愤愤不平道:“只可怜了这个人了!”
贾雨村回过神来,问他道:“怎么了呢?”
那门子便是继续道:“老爷不知,若卖与第二个人还好,这薛公子的混名人称‘呆霸王’,最是天下第一个弄性尚气的人,而且使钱如土,遂打了个落花流水,生拖死拽,把个英莲拖去,如今也不知死活!我只叹这姑娘一生命运多舛,如今怕也是所托非人啊!”
贾雨村听了,只是沉默不语,那门子只当贾雨村正在犹豫这桩官司,便是继续笑道:“老爷当年何等明决,今日何反成个没主意的人了!小的闻得老爷补升此任,亦系贾府、王府之力,此薛蟠即贾府之亲,老爷何不顺水行舟,作个整人情,将此案了结,日后也好去见贾王二公的面。”
贾雨村也是这个意思,况且贾雨村有更深的考虑,他甚至想要借此直接攀上王家的关系,毕竟比起贾家来说,现如今王家才是真正的大权在握。
只是这样想着,再加上方才门子所言,岂不是贪赃枉法之余,全然将当初甄家对自己的恩义忘了个一干二净么?
后者也倒是罢了,贾雨村也就是略微踟蹰便想开了,甄家如今连甄远道也没了,家业也全无,还谈什么母女重逢?反倒是不如跟着薛蟠还有一番造化了!
贾雨村这般一想很快释然了,只是独独这一件,上一次他便是因贪污方才被罢黜为民,这再让他弄一回……他有这个心,没这个胆啊!
贾雨村便是忧虑的感慨道:“你说的何尝不是,但事关人命,蒙皇上隆恩,起复委用,实是重生再造,正当殚心竭力图报之时,岂可因私而废法!是我实不能忍为者……”
门子听了,心下便蛐蛐他装什么忠臣义士,你若真是这般清官,还会靠攀附起复?
因此面上也不甚给他留情,只是冷笑道:“老爷说的何尝不是大道理,但只是如今世上是行不去的,岂不闻古人有云:大丈夫相时而动,又曰趋吉避凶者为君子,依老爷这一说,不但不能报效朝廷,亦且自身不保,还要三思为妥。”
这门子本就是想靠着贾雨村的腰子,也能跟着飞黄腾达一番,因此自然是不会看着贾雨村瞻前顾后,这才出言激了贾雨村一把。
而贾雨村心里的障碍果然也去了不少,低了半日头,方才对他说道:“依你又该怎么样?”
却是已经同意了……
门子见状一喜,便是给贾雨村出了个主意,说是让贾雨村升堂的时候玩一出扶乩,说是乩仙判了,来堵百姓之口。
这么个馊主意,贾雨村自然不可能同意,原本还觉得这门子有些见底,他这般主意一说,贾雨村心下便是生出几分不喜来了。
他好歹也是个金陵知府,哪有这般装神弄鬼的判案的道理?倘或是叫人知道了,怕不是笑掉大牙!当真是没有比这更蠢的主意了。
只是贾雨村也不说,只是笑着摇头,随后双眼微眯着道:“不妥,不妥……等我再斟酌斟酌,或可压服口声。”
却说这边,一尊三足蹲金兽的香炉滚滚的吐着青烟,而在炕上,则是坐着个哭哭啼啼的妇人,下手则是坐着个一男一女两个少年。
男的生的肥头大耳,虽不甚肥胖,却也膀大腰圆,一脸的飞扬跋扈的模样。
女的则是生的千娇百媚,唇不点而红,眉不画而翠,脸若银盆,眼如水杏,却浑身上下一股子的清冷,微微低着头,眼中古井无波,抿着嘴罕言寡语,却是端的一个端庄美人儿。
“姑妈不必多虑了,事情基本上处理的差不多了,都中基本上也都打点的大差不差了,姑妈只管上路,这边的事儿,全都交给我来处置便是。”
那坐在上面抹眼泪的妇人闻言便是点点头:“真也是难为你们了,这般费心……若有什么花销,可千万别自己藏着掖着,只管跟姑妈说。”
对面坐着的正是刚从贾雨村那里出来的王仁,闻言便是笑着摆手:“哎,用得上什么花销?应该的,姑妈跟我们客气什么?”
薛姨妈这才是点头,王仁也是转头对薛蟠笑道:“今朝一发的好了,可不必提心吊胆了?”
薛蟠闻言便是啐了一口:“谁提心吊胆了?害怕的是你儿……”
薛姨妈冷下脸瞪了他一眼,薛蟠这才改口:“我本来就没怕!打死个不长眼的算什么事儿?他这也就是死了,活着我非再给他来两下!谁叫因为这么桩子事儿……”
“哥哥!”
一直坐在一旁不言语的姑娘终于忍不住了,微微蹙着眉呵斥了薛蟠一声,若按一般人家,哪有当妹妹的这般呵斥哥哥不恼的?
反倒是这薛蟠,却仿佛十分惧怕这个妹妹一般,闻言缩了缩脖子,嘿嘿一笑不说话了。
那姑娘便是轻叹了口气:“这种话再不要说了,人命关天,岂是儿戏?”
薛蟠挠了挠脑袋嘟囔了两句却也没敢反驳,薛姨妈这才是道:“你妹妹说得对,你若是有宝钗一丁点儿省心,我何止于此!”
薛蟠涨红了个大脑袋不敢说话,王仁这才是看向那姑娘:“说起来,宝钗妹妹这事儿,又是怎么说了?”
薛姨妈又是愁容满面的叹息一声:“本是年前就要走的,没准儿现在就到京中了,只是出了这么一桩子事儿,路上又……唉,等我们到了扬州,两淮盐政林大人……按理你们也得跟着叫一句姑父的,说如今都中也不太平,让我们年后再上路,到时候他能派几个盐丁跟着,也算是安全。”
薛家走在半路上,叫人给劫了……万幸只是为了钱来的,拿了钱就走了,没伤一个人,却也吓的薛家赶紧去了扬州,原本他们是准备直接从京杭大运河上京的,途中就不过扬州了,只是没想到出了这么一桩子事儿,才不敢接着走了,急忙的又回了金陵。
王仁便是缓缓点头,随后对薛姨妈道:“这原本也是天意,我看宝钗妹妹好好儿的,为什么偏要进宫?咱们这样的人家,也不全然都指着这个,姑妈还是得好好儿考虑考虑。”
薛蟠闻言也是来了劲儿:“可不是!这话我都不知道婆婆心的跟她们说了多少遍了,就是不听!”
薛蟠一摊手:“反正就是依我,进什么劳什子的宫!咱们一家子在外面和和美美的,岂不胜过这般千百倍!”
什么婆婆心,那叫苦口婆心……
薛姨妈嘴角微微抽搐,却也懒得搭理这个混不吝的儿子,转头对王仁道:“我们也是这么劝你妹妹的,只是她不听,既她心里自己有了主意,我们也就不好说什么了。”
王仁闻言便是看向薛宝钗:“妹妹心里到底是怎么想的?”
宝钗只是微微的低着头,落落大方的答道:“我心里也没什么想法,只是本就该待选的,那自然就按照规矩办就是了,也不一定就选上了。”
王仁便是笑:“依咱们这样的人家,你想选就选的上,不想,自然就选不上,你想是不想呢?”
薛宝钗便是沉默片刻之后,对王仁道:“自然是选上的好。”
薛蟠张了张嘴,却被薛姨妈给瞪了回去,只能是有些愤愤的不语了,王仁便是点头:“等我和家里说说,既然是妹妹自己的意思,自然是无论如何都好的。”
说着王仁也没什么正经事儿了,便是起身准备告辞,薛姨妈急忙的起身就要送他,王仁便叫薛姨妈留步,薛姨妈便让薛蟠送了王仁出去。
王仁和薛蟠出了大门,在门口嘀嘀咕咕了好一阵,大概不离的就是这几日还去那些地方寻欢作乐去,薛蟠没几日就要进京了,王仁自是要好好儿的给他办个“欢送会”。
本身薛蟠王仁平日里就一处厮混,这帮子纨绔本身就是臭味相投的,再加上薛蟠使钱阔绰,自是没人不愿意跟他玩的,更何况王仁算起来还是自家人。
“大姑娘到底是怎么回事儿?”
俩人商量定了过几日去何处寻欢作乐,王仁便是又说回了正事来了:“咱们这样的人家,本也不用这招,入宫说是好,可也就是对家里好了,进去的姑娘的苦自是有自己知道,不知多少年咱们这样的人家都没有进宫的了,我记得上一个也不过就是贾家的那个大姐,大姑娘这是怎么了,突然又想起来了这个?”
薛蟠叹息了一声:“这我怎么知道!只是……”
薛蟠犹豫了一下,还是紧皱着眉头道:“我总觉得这几日她有些不对劲儿……”
王仁闻言一怔:“什么不对劲儿?”
薛蟠好一阵挠头:“你要说哪里不对劲儿……我一时间也答不上来,总之就是总感觉有些不对劲儿。”
王仁嘴角微微抽搐,自己指望这个大傻子能说出什么有逻辑的话呢?
因此王仁也不跟薛蟠扯淡了,只是嘱咐了两句这几日低调点儿之后,便是翻身上马离去了。
正在这个时候薛蟠直觉的迎面一阵风,吹的眼睛都睁不开了:“呸呸呸!不知哪里来的这么一股子邪风!真是怪了!”
薛蟠这般想着,哼着小曲儿的便是回了府上,不知道想了什么,眼珠子一转,便是嘿嘿一笑的朝着宝钗的房间走去。
“姑娘……”
薛宝钗走进了自己的房间内,正进门的一个丫头见了,便是急忙的放下手中的铜盆迎接了出来:“姑娘回来了?”
在这姑娘的身后,同样一个柔柔怯怯的姑娘也是站了起来,小嘴儿嗫嚅了几下,终究还是没有开口。
那前面的姑娘生的小巧玲珑,人看起来十分的伶俐,而身后的那姑娘则是长相柔美,美心一颗红痣,使得她更多了几分圣洁之感,如此也就罢了,偏生眼神纯真,整个人便又看起来十分娇憨,整个屋子里竟只有宝钗或能压她一头。
宝钗走进屋子之后,便是对前面那丫头点点头:“莺儿,你去打盆水来,我要洗脸。”
莺儿脆生生的应了一声,看了一眼身后的那姑娘之后便是下去吩咐烧热水去了。
而宝钗则是坐到了炕上,那娇憨姑娘见状便是急忙的避让到一边,依旧是小心翼翼的,低着头满脸苦涩的皱着眉头,也不敢说话。
宝钗见了心下一软,暗自叹息一声,便是对她笑:“你坐,香菱,这几日住的还习惯么?”
却原来这姑娘,便是那被拐子两卖的甄英莲,她自被薛蟠抢进府重之后,薛蟠本是要当日就成了好事儿的。
只是薛家毕竟不是土匪,薛姨妈那能容忍这样的事情?只是钱也花了,为了这丫头人也打死了个,总也不能撵出去,宝钗便是站了出来,将甄英莲接到了自己身边做侍女,名义上是薛姨妈的侍女,这般洗一洗身份,才能交给薛蟠做妾。
倒是叫薛蟠好一阵嘀咕,却也不敢反对,毕竟他爹死了以后,他就只听他妈和他妹妹的话了,只要是二人决定的,薛蟠没有不顺从的。
于是这甄英莲就这样去了宝钗身边,她又没有名字,那拐子哪有这个闲心给她取个名字?
宝钗便给她取了个名字叫香菱,这几日就先跟在莺儿身边侍候着,却还是生疏,毕竟薛蟠那般表现,香菱多少心中的恐惧一时是散不去了。
此时宝钗一问,香菱犹豫了半晌,方才是老老实实的答道:“回,回姑娘的话,一切……都好。”
宝钗笑着点点头:“那就好……你吃东西了没有?”
香菱本想答吃了,只是犹豫了一下,这一犹豫,肚子便咕噜噜的一阵作响。
宝钗见状便是微微一笑,香菱只得是捂着小肚子低着头红了脸,她哪有心情吃饭?这几日都是这般茶饭不思,连觉也睡不好!一闭上眼就是薛蟠那副凶神恶煞的模样,还有冯渊惨死的样子。
宝钗见状也知道如此,便是温柔的笑着劝说了两句,又让她现在就去厨下,就说是自己让她去厨下要些糕点来吃。
薛家的规矩没有贾家那么大,其实晚上开火做顿夜宵是有的,只是宝钗规矩大,过了饭时,除了薛蟠之外全家上下基本上都是不许吃饭的。
宝钗这般温柔相待,让香菱不由得红了眼眶:“姑娘我……”
宝钗笑着起身抚摸了一下香菱的小脑袋瓜:“行了赶紧去吧,傻姑娘,不知道饿了多久。”
香菱低着头轻声抽泣着,宝钗又劝了好久,香菱心情这才是放松了不少,期期艾艾的在宝钗的催促下去了。
只是等到香菱走了之后,宝钗却是微微叹息一声,缓缓的坐到炕上,看着香菱背影,眼神之中竟是闪烁着几分复杂的意味:“香菱,还是那个样子啊……要是能一直是这个样子,就好了。”
宝钗说着,便是缓缓的垂下了眼帘,眼神陡然一变,又将眼中的多愁善感尽数驱散,身上的气质同时跟着一变,竟有一种不属于这个年纪的沧桑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