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发配
01
“他……怎么是个闯祸胚了?说来听听。”
正午时分,陈皓岩站在那红色外墙的两层楼的矮房子跟前,太阳光白花花地直射下来,脑袋昏沉的他,茫然地用手挡着强烈的光线,朝挂着医生值班室牌子的小房间看了一眼:乱七八糟的床上,被子一团堆在床上,墙角落里搁着一箱方便面,空气里弥漫着麻辣烧烤混合着臭袜子的馊腐味道。小小的方寸之地,有一种动物“窝巢”的既视感。
该换班的张医生坐在医生值班室的门口玩手机,一脸不耐烦。看见他一来,正眼都没看他一眼,就去发动了摩托车:“走喽,‘刑满释放’!”他抬眼扬了扬下巴,跟萍姐打了个招呼,算是告别,摩托车一溜烟儿地绝尘而去。
桌上的日历翻在最新的一页上,六月一日,陈皓岩开始了在城西急救站值班的第一天。
午后的困倦从骨子里冒了起来,他把巨大的双肩包往桌上一扔,一头栽倒在小小的双层铁床上,门也没关,一会儿就睡着了。高大的身形,把个小小的双层铁床撑了个“顶天立地”,灰色的卫衣耸起一截来,露出结实的腹肌,黝黑的41码的大脚悬空在床外。即便是睡着了,每个毛孔也都冒着疲惫和颓丧之气。即便是睡着了,也挡不住他高大帅气的外形带来的显眼。
“他是新来换班的?”司机老彭往医生值班室里张望了一眼,问护士萍姐。
“听说给主任发配充军的……长得这么帅,是个闯祸胚。”萍姐正在水龙头前,“吭哧吭哧”清洗一堆脏衣服,水龙头水花四溅。
这是城市的西侧边缘。城西急救站紧贴着高速公路出口处,红色外墙的两层楼矮房子外墙上醒目的“急救站”几个红字,一条两百米左右不太平整的水泥路从木桥路分岔下来,连接着急救站,路中间设置了个自动车闸,急救站和这条小路连在一起,就像一个巨大的逗号。
砖红色外墙的两层楼房子,伫立在农田边,醒目地有别于附近灰白色三楼三底的农村自建房。房子的南面正对着一个小篮球场,两个篮球架在日晒雨淋中早就褪了色。篮球场边的车棚里停着一辆120急救车。
一楼屋檐下的两个滚筒洗衣机,刚刚停止工作,更换下来的值班衣服、被褥清洗完之后,晾在篮球场东侧的几排金属杆子上,条纹的被单在阳光下飘飘摇摇,在风中猎猎作响。
这时候,传呼机里“滴里嘟噜”的噪声先传了过来。司机老彭扔掉手里的烟头,套上带着黄色荧光的工作衣,到值班室门口喊了一声:“起来,出车。”他见医生值班室里的大个子一动都没动,冲进去,一把抓住他的肩膀摇了摇喊道:“起来,别害我扣奖金。”
被拽起来的陈皓岩茫然懵懂地转了转头,视线漂移了一秒钟,伸手捞过挂在墙上的工作衣套上,摇摇晃晃地站起来。等他穿好鞋子站在门口,老彭已经开出急救车,他一个箭步上了车,从混乱不堪的梦里直接跑到了急救车上。
急救车拉响了警报,开启了头顶的蓝色警灯,一路颠簸着从水泥路上开出自动车闸。
在车流稀少的乡间公路上,大声鸣笛的急救车显得十分神经质。陈皓岩蜷着腿,左右环视了一下车内,急救箱、除颤仪、氧气瓶、夹板……茫然的视线在一堆物品上扫过。剧烈的颠簸震得他脑袋都快撑不住似的摇晃了几下。
前方的乡村公路上,停着警车,路面上触目惊心的有滴滴答答的血迹,一辆大货车停在路边,一辆白色的轿跑车斜斜地横在路中间。一男一女坐在路边上,女人正在高一声、低一声尖厉地嚎哭着。伤者是那个男人,面无人色地瘫坐在路面上。
“私家车车主,车速太快,从车窗里伸手出来,撞上违章停车的货车。”中年的黄警官看见急救车上的医生下车来,对陈皓岩说。
黄警官在自己手里的登记本里潦草地写了几个字。他刚粗粗问了几句,这男人是连锁花店“香橼”的老板,买了辆新车,给刚考了驾照的老婆过把瘾,刚刚开上路。为了感觉一下新车的速度,特意开到了人群稀少的公路上兜风。他坐在副驾驶的位置上,有点得意忘形了,把手伸到车窗外面,伸了一个飞翔状……结果,老婆还是个新手呢,在乡村公路上被电瓶车一逼,一头撞向违停的大货车。
黄警官一边例行公事地拍照取证、叫拖车,一边无奈地看看鲜血淋漓的残肢,摇摇头。白色的卫衣袖子被鲜血染红了,右手在前臂的中段断掉了。那截断,是给巨大的蛮力硬生生劈飞出去了一截,右手不知飞到哪里去了,右臂的断茬儿可怖地露着骨头茬子和肌肉的断端。
陈皓岩在明亮的光线下眯着眼睛,一言不发地走到那男人跟前,从容不迫地戴乳胶手套,拿过那可怖的半截右臂看了一眼,在急救箱里找出止血带一扎,拆一个棉垫裹好断端,用绷带绕了几层绑好。
敷料盖上去的时候,那男人发出“呀……”的痛号,吓得人一颤,正想凑上来帮个手的萍姐顿时倒退了一步。那痛号却没有打搅陈皓岩的动作。等到纱布棉垫盖住了可怕的伤口,白色的绷带一圈一圈地缠绕妥当,站在一旁的萍姐和黄警官都松了一口气。
萍姐赶紧用血压计测血压。只见大个子的陈皓岩甩了甩两只沾了鲜血的手,手搭凉棚,往路旁的麦田里张望着。他没睡醒的面孔钝钝的,站在那里,晃悠晃悠,像是在梦游。一双泛着红丝的眼睛在面前的一大片绿色的农田里远远近近地搜寻,不知道是在找些什么。
“找什么?”黄警官顺着他的眼光望了几眼问道。
这大个子医生也不答话,“扑通”跳到了路边的泥埂上,跨了一大步,又跨了一大步,在麦田里摸出一个白色的东西,拎在手里,踩着两脚泥,又跳回了路上。两只大运动鞋带上来满满两脚的泥疙瘩,他甩了甩脚上沾上的厚重的泥土,把手里的东西搁在路边。这时黄警官才看清楚,原来他拎着的“东西”是那男人断去的右手。
离体的断手看上去十分瘆人,手指微微曲着,沾了泥土和草叶子。他握着那截断手的手腕,截断面裸露着骨头茬子,肌肉的残端有一丝拖出来的黄色的组织,不知道是肌腱还是神经。这“东西”让在场的人,都倒吸了一口冷气。陪着伤者的女人忍不住伏在路边,大口大口地呕吐了起来。
“还能接?”黄警官问道。
陈皓岩看看断手的颜色,又看看截断面说:“……应该还行。”那样子就像机械师审视一个刚拆下来的机器零部件。
“上车。”他转头,一手拎着断手,一手架起那伤者,示意他上车。晕头转向的伤者勉强站了起来,他身上并没有其他伤口,手臂截断之后,血管翻卷收缩,飞溅出来的血迹虽然触目惊心,失血倒也不算多。这中年男人还算得镇定,一步一步地上了救护车。
“去第一医院。”陈皓岩对司机老彭说。
老彭不屑地看他一眼,发动了车子说:“中医院近。”
陈皓岩一手握住跟前的杆子,稳住自己摇晃的身子,一手握着那断手,朝着老彭脸前,扬一扬问:“中医会不会接这个?”
老彭面前猛地袭来一阵血腥气,他用力侧过脸去,厌恶地躲了一躲,冷哼了一声,心里立刻明白过来,这种断肢再植的骨科手术得接血管、接神经,中医院自然是不擅长的,送到那里如果做不了手术,得转院不说,断手时间一长就报废了。老彭是老江湖了,认理不认人,于是不再抬杠,一脚油门开了出去,拉响了警报器。
他从后视镜里瞟了一眼,只见陈皓岩坐在座位上,继续用棉垫包扎断手的残端,他拍掉沾染的泥土和草叶,把只断手摆弄得像模型一样。车里的几个人,看他握着那只离体的断手,清洁、包扎,狭小的空气里弥漫着浓重的血腥味,每个人都尽量撑着身体,离开断手远一点。
“还能接吗?”那病人躺在担架上,颤声问。
“不知道,试试看。”陈皓岩清理完毕,觉得这断手不能放在担架上病人的身边,好像也不能搁在地上,只好继续抓在自己手里。
嘈杂的第一医院急诊室,急救车停在门口的停车坪上,平车载着伤者往抢救室里去,熟悉的繁忙景象让陈皓岩觉得耳朵“嗡嗡”的,好像很多噪声在回响。他脱下右手血淋淋的手套,在护士台前签交接单。
抢救室的急诊女医生一见是他,迎上来,清脆的嗓门问:“什么情况?”
陈皓岩见是她,点头轻声叫道:“罗老师。”
来人是急诊科的“二当家”罗丹青,小小的个子,矮了陈皓岩一个头,白皙的面孔,一双杏核眼透着凌厉的神采,穿着蓝色的刷手服,外头套着白大褂,脖子上横着听诊器。她是医院里很“醒目”的大医生,去年新年支援武汉回来,三十刚出头就晋升为急诊科副主任了。
陈皓岩心里一动,恶作剧般地把左手里拎着的断手递给她说:“右侧前臂离断伤。”
罗丹青从他手里接过断手,既不害怕,也不忌讳,她小心地抓着手掌,平托着手臂……她手上居然预先戴了乳胶手套,这接诊病人的专业度也是没谁了。她把断手放到抢救室里的操作台上,清冽的杏核眼仔细看了一下,又抬眼看了看陈皓岩—断手的两边截断面都包扎处理过了,还挺有专业水准的。
陈皓岩脱下了另一只血淋淋的手套,往水槽边去洗手。身后,听得她扬声指挥护士开通液体,手外科、显微外科专科会诊,清亮的嗓门带着一股子当家做主的横劲儿。
见她这个时候还在当班,陈皓岩不由自主地讪笑了一下。任你是急诊科的大医生,也得给科室“榨”完了最后一班,才到急救站来。自己昨晚还不是通宵急诊手术搞到快天亮,还得赶着写完所有记录才到急救站报到,一晚上没睡,困得一佛出世。
他往抢救室床那边的监护仪上张望了一眼,看了看那正在忙碌的身影,默不作声地回到救护车里去。以前跟这急诊科副主任不熟,可是未来半年,得天天跟这声名在外的家伙打交道,也不知道好不好相处。
前几天,两个人在急救中心已经照面过了。那天是新一轮院前急救医生的岗前培训,内容是培训急救车上的设备操作。她是“受训学员”名单中最显眼的一个。
“哟……罗主任,你也过来啊?你哪里需要培训,尽是你来培训我们了。”急救中心1的副主任陈姐——大家更习惯喊她陈站长——笑盈盈地说,透着十二分的亲热迎着她打招呼。
1 急救中心是人们常说的120急救中心。急救站是急救中心呈网状分布在市区的各个站点,一个中等大小的城市会有几十个急救站。而急诊科隶属于各大医院。120的随车医生某些城市是专职的院前急救医生,更多地区是从各大医院抽调的内外科医生轮岗。
“规矩总要守的么。”她微微一笑,眼睛在二十几个受训的学员中扫了一遍。
受训的学员们围着排班表,看着那个奇葩的排班,窃窃私语。从六月一日开始,罗丹青和陈皓岩,将一起驻扎城西急救站,轮替倒班半年……那是个最没人要去的站点,班是最没人愿意倒的,两人轮替……陈皓岩没他自己说话的份,罗丹青算怎么回事呢?这可是医院顶尖的“红人”,抗疫英雄,急诊科骨干。
“排她值……院前急救班?!”陈皓岩看了看陈姐问,好容易憋住的话是:“那不是杀鸡用牛刀吗?而且,这么小个子的一个女生!”
“罗主任有上级派给的特殊任务。”陈姐笑一笑。
趁着学员们分头操练电除颤、心肺复苏,陈姐在罗丹青耳边轻轻地说了些什么。“没事,那里是乡下,多的就是房间,楼上有几间空余的值班室。”
急救中心副主任陈姐长着和煦的一张瓜子脸,四十出头,眼角有了点皱纹,做惯抢救的人从不喜欢化妆,看上去面相温和又家常。她以前在第一医院当过二十年的急诊科护士,从护士长的岗位上调任急救站的,跟罗丹青是老熟人,待她有点像老大姐,熟不拘礼。
陈站长轻跟她说的是陈皓岩的事情,骨科沈主任才打来电话拜托过的。
这家伙租的蓝天佳苑的房子,已经退租了……前面那堆醪糟事总算完结,一点点积蓄,差点赔给房东都不够,房子的墙面一大块焦黑,把人家的装修算是给糟蹋完了。骨科主任理解他,特地帮他要求过,住医院集体宿舍来回太不方便,让他暂时就住在急救站的楼上,也省了租房子。
陈站长有点踌躇,这问题是新冒出来的,本来只需要安置罗丹青就行了。计划中,她这半年,全天都得耗在急救站。
“行,没有解决不了的问题。权当是住集体宿舍么,我去看一下怎么搞定。”罗丹青很干脆地说。
陈站长点点头,那地方她知道得清楚。乡下房子不值钱,二楼的房间本来都是空的,没有什么用处。楼上空房间,留着给大风大雨天不方便回去的员工暂住。放个大床,一张桌子,简陋得不能再简陋,另外空着的房间,胡乱堆着些旧家具,就当仓库……规整好了,当个宿舍也不是不行。
“你自己倒腾,我给你弄点基础建设经费,别嫌少啊!”陈站长勾着罗丹青的肩膀在她耳边轻轻说。
“放心。”罗丹青瞄了一眼正在操练的陈皓岩。老练的眼神一过,她就知道他练得吊儿郎当的。那帮正在训练的年轻医生也都差不多,步骤没错,就那熟练度,紧急状态下准得卡壳。
急救车里的司机老彭和护士萍姐,趁着陈皓岩拿着断手,去抢救室交接班的时候,聊了两句。见他头一回上车执勤,态度冰冷、心不在焉,连回复报警电话、核实具体位置这点“常规动作”都没有做,坐在车上晃来晃去像丢了魂,看在眼里,真的有点烦人。
“他……怎么是个闯祸胚了?说来听听。”老彭问。老彭是急救站的老司机了,开了十几二十年的救护车,见多识广,长得这么帅气的医生还没见过,头一天困得像梦游一样的也少见。
“说是工作不像样子,丢三落四,小媳妇大姑娘又为他争风吃醋,差点放火烧了房子。吵到科室里,惹恼了科主任。”萍姐压低了声音说,她看着车厢里的血迹和大坨的泥巴,这都是陈皓岩脚上带来的,触目惊心的大大泥脚印,回去得马上洗车。
话音刚落,大个子一个箭步上了车,体重压得车身一沉。
老彭一看,启动了车子,按熄了警报,缓缓地从停车坪驶出了繁忙的医院大门。萍姐不想跟这冷脸的大个子大眼瞪小眼,坐到了副驾驶的位置上,跟老彭聊了起来。
“……明天来个厉害的,来整顿院前急救。就急诊科那个女的。”萍姐小声说。
“就那几分钟的事,想整啥样啊……”老彭厌烦地说:“干吗不去总站,到城西来搞事情!关你第一医院屁事。”
“领导定的人,领导定的地方,说是我们站点不太忙,轮班频率高……适合调研和改造。”萍姐悻悻地说。
“派她来拯救地球的吗!”老彭哼了一声。
“听说,她得一直住在急救站,住半年……”萍姐说,她有点不自在地看了眼老彭,神情仿佛有点心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