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纲疏】

疾病之古以瘣为名者，盖瘣之为言塊也，磈也，亦磈壘也。此以塊即磈即磈壘，塊、磈之长言即磈壘，磈壘之短言乃塊、磈耳。而磈壘，亦作磈磊、磈礧与魁礨，倒言之又作磊砢、礧磈与磊塊，本乃以声托义之连语，用状土石木节等凡物之壘结而成塊者也。《山海经·北山经》：“（肥水）其中多礨石。”晋·郭璞注云：“礨，或作壘、磈壘，大石貌。”《尔雅·释木》：“枹遒木，魁瘣。”郭璞注云：“谓树木丛生，根枝节目盘结磈磊。”南朝梁·何逊《何水部集·和刘谘议守风诗》云：“萧条疾帆过，磈礧冲波白。”又，汉·司马相如《上林赋》：“蜀石黄碝，水玉磊砢。”郭璞注云：“磊砢，魁礨貌也。”唐·杜甫《杜工部草堂诗笺八·三川观水涨》云：“枯查卷拔树，礧磈共充塞。”宋·陆游《剑南诗稿十三·蔬圃》云：“剪辟荆榛尽，犁磊塊无。”是也。而以物之成塊者必突出，物之突出者必不平，故疾病之以瘣为名者，则一谓体表磈壘突出之瘿瘤疾，一谓胸中磈壘不平之忧忿病也。前者如《文选·吴都赋》：“楠榴之木，相思之树。”刘逵注云：“楠榴，木之盘结者。”《慧琳音义》卷七十三云：“《通俗文》：‘肉胅曰瘤。’谓肉起如木节者是也。”《博物志》卷一云：“山居之民多瘿肿疾，由于饮泉之不流者。”《诸病源候论》卷三十一《瘿瘤等病诸候》云：“瘤者，皮肉中忽肿起，初如梅李大，渐长大。”后者如《诗·小雅·正月》云：“心之忧矣，如或结之。”《世说新语·任诞》云：“阮籍胸中壘塊，故须酒浇之。”《剑南诗稿·家居自戒诗》云：“世人无奈愁，沃以杯中酒，未能平磊塊，已复生堆阜。”金·元好问《遗山集》云：“纵横诗笔见高情，何物能浇磈磊平。”是也。然则许君训瘣为“肿旁出”者，本指瘿瘤之疾固无疑，而训瘣之为“病”者，乃谓忿郁之病则亦必矣。此由人生瘿瘤，其肿物之突凸之形，本一犹木节盘结之磈磊状，而人病忿郁，其胸次之梗塞之形，又一似异物结聚之磈磊状者，可知之矣。惟瘿瘤之病之称作瘣者，为取瘣言磈磊之本义，忿郁之病之名为瘣者，则取瘣言磈磊之喻义，而《说文》乃取其喻义为本训、为正解，转以其本义为一曰、为别说者，则以许君训瘣乃主从《诗》义，而《诗》之言瘣（壞）则正譬之以木，用称人之忧忿所致胸中磈磊者耳。由观其所引“譬彼瘣木”之《诗》句，本出于《诗·小雅·小弁》，而今本《诗经》此章乃作“譬彼壞木，疾用无枝；心之忧矣，乃莫之知”，毛传云“壞，瘣也，谓伤病也”，郑笺云“夫子放逐，而不得生子，犹内伤之木，内有疾，故无枝”者，可以证焉。

至若忧忿为病致胸中磈磊者即可谓瘣，而《诗》之以木拟人，乃于“譬彼瘣（壞）木”之句下，复接以“疾用无枝”者，殆即以木之干伤而磈磊，必无以滋荣，久之而枝叶遂凋零，而此又正犹人以忧忿而磈磊，必眠食俱衰，久之则形容乃憔悴耳。《离骚·远游》云：“遭沈浊而污秽兮，独郁结其谁语！夜耿耿而不寐兮，魂营营而至曙。……意荒忽而流荡兮，心愁凄而增悲。神倏忽而不反兮，形枯槁而独留。”《素问·疏五过论》云：“尝贵后贱，虽不中邪，病从内生，名曰脱营；尝富后贫，名曰失精。……身体日减，气虚无精，病深无气，洒洒然时惊。病深者，以其外耗于气，内夺于荣。”是也。

又若瘣下引《诗》“譬彼瘣木”，而今本《诗经》瘣乃作“壞”者，盖壞正当为，而亦即塊字也。故所言“壞木”者本即“塊木”，而亦即所谓塊磊或磈磊之木也。而《诗》之壞字当作，即塊壘短言之塊字者，由褱即褢字，而瓌即（傀）字，虽许君于褱、褢强分“名”“动”别之为二，而实则褱、褢音义俱同字本为一者，可以知矣。《衣部》云：“褢，袖也，一曰藏也；从衣，鬼聲。戶乖切。”“褱，侠也，（小徐《韵谱》作“挟”。《尔雅·释言》：“挟，藏也。”）一曰囊橐也；（据《类篇》引补。）从衣，眔声。戶乖切。”《玉篇·衣部》云：“褢，为乖切，苞也，胷藏物也，抱也。在衣曰褢，在手曰握。褱，同上。”又，《人部》云：“傀，伟也；从人，鬼声。，傀或从玉、褢声。”《玉篇·人部》云：“，《声类》傀字。”《方言·三》：“，盛也。”注云：“言瓌玮也。”是也。而由物之塊壘本称为塊，人之塊壘转又作瘣。可知今本《诗经》本不误，其“壞木”之壞初即作壞，殆即以壞而为、而为塊也。至于《说文》引《诗》而易壞为瘣者，盖许君固已知所言人病之瘣字，既来源于塊而又有别于塊，然引《诗》为证，又不得不尔；而若不改其字，径云为“瘣，病也”。《诗》曰：“譬彼壞木”，则以壞证瘣，恐人不知其所云耳。而后世注家，不明其意，各逞臆说，如段公所谓“《诗》曰：‘譬彼瘣木。’今《小雅·小弁》作‘壞木’。传曰：‘壞，瘣也，谓伤病也。’笺云：‘犹内伤病之木，内有疾，故无枝也。’按：疑今毛传壞瘣二字互讹”。王筠《说文句读》所谓：“此许君从毛公改字也。《小雅·小弁》：‘譬彼壞木，疾用无枝。’传：‘壞，瘣也，谓伤病也。’案毛公之意，若是毁壞之木，则无枝已久，岂得于既壞之后乃云无枝？故改壞字为瘣字。笺云：‘内有疾，故无枝也’，即申毛也。若壞则腐朽矣，岂待言有疾！毛公改字之例，人多不知，故《释文》牵连下文‘肿旁出’以说之。徐干《中论》云：‘木无枝叶，则不能丰其根干，故谓之瘣’，虽未引《诗》，然亦述毛公说也。”二公旨在“维护”许说，谓《诗》之“壞木”为毛本之旧误，而非许君所改者，殆俱由不明《诗经》之“壞”实即“”（“塊”）字，而《说文》之“瘣”乃名源于（“塊”）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