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纲疏】

“”谓人有疾病象倚着形，则所倚者为“床”，而倚床者乃“人”也。故其“”者固系床字，而旁之“-”者，则当为人字矣。由观“从疒员声”之“”字，西周金文形作“”（见师簋），“从疒肙声”之字，春秋金文形作“”（见国差），其“”“”之符，正即“从床”并“从人”，则小篆“”字本当为左右人，而实亦即甲骨文中象人病卧床之“”（或作“”作“”。见《殷虚文字乙编》7797．6819．7488甲片）者，可无疑矣。（按：甲骨文中之象形字，常须横看，始见其义。如“”“”“”横看作“”“”“”，则人病卧床并汗出淋漓之象自可显见。）

疒字之形象人病卧床，此证之甲骨文字，自属昭然。而至其先秦或即其殷商之本音者，清·徐灏《说文解字注笺》云：“疒，女戹切，读与匿同。高诱注《吕览·论人》云：‘匿，犹伏也。’即睡卧之意也。”章太炎《文始》云：“今音在舌上娘纽，古音宜在舌头泥纽，亦作浅喉音，旁转歌变易为倚依也，稍侈在深喉又变易为卧伏也。”（按：章氏所言“浅喉”与“深喉”，本与常说正相反。故其所谓“浅喉音”者，当即常说之深喉音，而其所谓“深喉音”者，又实即常说之浅喉音。）乃以“疒”字之二徐之音“女戹切”、《广韵》之音“尼戹切”者，辗转相训而求之也。然二徐、《广韵》之疒音，当俱来源于孙愐之《唐韵》，而《唐韵》所本，不过为颜之推等之《切韵》，则其所谓“女戹切”（“尼戹切”）者，当既非两汉之“疒”音，而更非殷商之“疒”音矣。故以此魏晋以来之“中古音”，而欲索两汉以前之上古称者，宜其所费不少，而所得无多也。

今谓“疒”于殷商究读若何？虽难以遽然而定之，然若即两汉之音以索之，似仍可得其端倪也。大徐本《说文》云“疒，倚也”，训疒为“倚”；小徐本《说文》云“疒，痾也”，训疒为“痾”。而倚与痾音本无异，均为“上古音”之深喉影纽歌部字。故《说文》训疒为“倚”“痾”者，即不特为义训，亦当为音训。而字可互为音训者，其音即不相同，亦必不相远。今由疒可音训为倚、痾，并结合其甲骨文之形本象人于床卧，则疒之先秦之古音，或即其殷商之本音者，初殆正即读为“卧”也。

疒之音本读为卧者，上古音卧属浅喉疑母歌部，倚痾属深喉影母歌部，卧与倚痾，音颇相近，故浅喉略转入深喉，而卧即音为倚痾矣。此其一也。古者名由音系，而音在字先，故殷商之民盖初因人之病卧而立“卧”名，而后复因卧声而制“疒”字，以象人有疾病之卧于床形。此其二也。《说文》训疒为倚者，盖不知“人所倚箸”之“”者，实即“床”字，当须横看。横看正即为卧，竖看则又为倚。而时处东汉之许君，既误疒字之形体为立人倚，故而音略转之以求密合耳。此其三也。《说文·卧部》收“”字，“从卧食”，本乃“楚谓小儿嬾（懒）”之名。而据《玉篇》“楚人谓嬾曰”之训以观之，则今本《说文》殆衍“儿”字。而训“小嬾”，当即所谓食后困倦欲暂卧者（食饱则懒而欲卧，食消则懒已而起，以懒不持续，故谓“小懒”）。故字“从卧食”之“”者，亦当以“卧”为其声，本属“会意兼声”之例矣。之既以卧为声，而《广韵》音“”为“尼戹切”，与“疒”字之音读又全然无别，则先秦时期之音“疒”为“卧”者，即正犹魏晋以来之音“疒”为“”耳。此其四也。而由此数端以观之，则“疒”字之古音初当为“卧”者，可以明矣。盖人有疾病者每须卧床，故远古之民本即以“卧”声而称之，而时至殷商又制“疒”字以名焉。

按殷商时期疾病以“疒”为名者，本当为百病之统称，而非为一病之专名也。此由卜辞之中凡疾首病止（趾）、病目疾齿之“首”“止”“目”“齿”之上皆冠以“疒”字，而为“疒首”“疒齿”“疒目”“疒齿”者，即可知之。然凡言疾病即冠此“疒”于病所前，于发音、书写均不便，故后人为趋于约易而简便，则于手书之时即用为部首，于口读之时则径予省之矣。如卜辞中之“疒伇”名，后世合二而一之为“”者（，即今之疫字。参本书“疫”篇），即其明证。

“疒伇”之称，后世演变为“”名，此依托于文字而“疒”始得以保留者，然凭借于语言则“疒”必又无所寄托也。此以语言者为但取其声，而文字者兼具其形。之凡以文体现者，“疒”可为其字之“形符”，而之若以语体现者，则但可显其“声符”之“伇”之音耳。而周秦时尚音，汉以来尚形，故疾病之名字先秦固有从“疒”者，而更多则为不从者。如《五十二病方》中“瘧”“”“疝”“”诸名本但作“虐”“间”“山”“颓”，而不从“疒”者，即其证也。故今之所见古代疾病名字几皆从“疒”者，则殆又为汉以来人为强求一律所后加耳。如本篆下云：“凡疒之属皆从疒。”即其证也。而要之，疾病之名本多由古人近取诸身，远取诸物，取类比象之所立，故病如“泄（瀑布）”之下泻者，即名为“泄泻”。而名此病为“泄泻”，可知即为“疒泄泻”，而不必定加“疒”符于“泄泻”上也。诚然，若加“疒”符于“泄泻”上，更可明确区别于瀑布下泻之“泄泻”，然如此造字以解决文字之意义分化者，则必致滥而无穷尽矣。此正如唐·陆德明《经典释文·序录》云：“岂必飞禽即须安鸟，水族便应著鱼，蟲类要作虫旁，草类皆从两屮？如此之类，实不可依，今并较量，不从流俗。”亦一犹日人丹波元简《医賸·文字从疒》云：“医书文字，温疫之为瘟疫，水肿之为瘇，鼓胀之为，消渴之为痟，劳瘵之为痨瘵，霍乱之为癨乱，历节之为疬，哮嗽之为痚瘶，眩晕之为痃瘒，鼠漏之为癙瘺，痄腮之为痄，便毒之为毒，发背之为发，辣离之为，休息痢之为瘜痢。凡此类强从疒者，郭忠恕所谓‘飞禽即须安鸟，水族便应著鱼’，正是此之谓也。”故汉之以来疾病名字之多从“疒”者，以其渊源有自，固无可厚非，然周秦之时以其尚音不尚形，故所立疾病名字或不从“疒”者，当亦为正例，而未可遽谓之假借也。且文字之初即从“疒”或后复从“疒”者，其“疒”符之为义，若就殷商以言之，则无非相当于“疒X”，倘即秦汉而言之，亦不过略同于“X病”。故综合古今以观之，凡字之形符为“疒”者，除为示其字之所记为病症名外，当无他义；而可真切表明每一疾病名称之含义者，则在于各字“疒”下之“声符”耳。此所谓声之所在，即义之所在也。而本书于考释各病名称时，每置其所冠“疒”之“形符”而不释，但刻意诠解其“声符”（或曰“本字”）者，即由斯也。

至于“疒”所从来之“卧”称，其字《说文》谓“从人臣”者，杨树达先生《积微居小学述林·释卧》云：“字从人臣，殊无义理，说者多以臣象屈服之形说之，亦为牵强。朱骏声疑臣字为（纲按：即颐字。《部》云：“，顄也；象形。颐，篆文。”）之形误，谓人卧则隐于几。按卧不必于几，即隐几而卧，亦不必以当几也。余谓古文臣与目同形，卧当从人从目。盖人当寝卧，身体官骸与觉时皆无别异，所异者独目尔，觉时目张，卧时则目合也。”盖杨氏以《说文》之卧“从人臣”者，当为“从人从目”之会意，谓人之目合正所谓“卧”也。

今谓朱氏骏声之“臣”为“”讹、“人”为“几”讹之说（按：朱氏并以“人”“臣”为“几”“”之讹，杨氏征引未备。参《说文通训定声》），固属穿凿，可无论矣，而杨氏树达之“臣”当为“目”、卧从人目之论，殆亦牵强。此以“人目”会意，非所谓“人眼”，即所谓“视”“见”，其与“闭合”何干耶？且古所谓“卧”者，非尽谓“眠”，其与“人目”复何干耶？而若谓“人臣”之“臣”者果为讹，则其所讹之字正当为“”，而“卧”实乃字从“人”以会意也。由观“”之古文形体本作“”（《说文》疾之古文“”字从此），或亦作“”（“”或“”，象床之侧面观，故但见两腿；“”或“”象床由一角视，故遍见四腿），而书之稍讹则易为“臣”者，可以知矣。然则字从“人”之“卧”者，正当为字从“人”之“疒”耳。二者不特音相同，而其形亦本无异也。

若小篆“卧”之“臣”符果有讹，而“卧”“疒”实本为一字，则甲骨文中即当先有“”字以言常卧，后有“”字（象人病卧床而汗出之形）以言病卧，而“”则本由“”而来也。然殆由殷商之人于契刻卜辞时为趋便捷，于本当作“”者或亦作“”，遂致于甲骨文之“”“”渐不分，而本言常卧者亦言病卧耳。因此之故，“”之与“”后人遂一并以“疒”作，而“凡疒之属皆从疒”之义谓病卧之“疒”者，则一犹“”，而与本言常卧之“”（“卧”）无别也。

疒本臥字，从从人，象人臥床形，古人习以言病臥，则许君训疒为倚，而段氏从而附和者，俱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