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39章 识魂者

碑林的风，在我耳边吹出一种迟暮的哀音，如鬼泣，如残魂入咒，一阵紧过一阵。四周的碑火不知何时已熄，唯有我面前那条由黑石铸成的“印底阶”，仍在缓缓下沉。

我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体内那枚自铭之印仿佛感知到了什么异常，它竟开始自行发热，热到刺骨，血肉被炽纹烧穿的味道，弥散在整片魂土上空。

而我，还站在那里。

直到身前那具蛇人王的遗体，忽然动了一下。

只是极轻极微的一震，却让整个碑林发出一声“咔咔”的呻吟，仿佛某种封印被轻轻敲击。

我全身一紧，向后退了半步。

他……还活着？

不，准确地说，是“没死透”。

我屏住呼吸，看见他那裂开的胸骨处，一缕缕灰蓝色的魂丝缓缓漂浮出来，凝成一道极淡的灵影。

那灵影没有脸，像一团被火烧穿的雾。

可它却开口了，声音极沉，仿佛从万年前某个魂渊底部爬出的死咒。

“你……来了。”

我喉咙微紧：“你是……蛇人王？”

他没有回答，只缓缓抬起一根指骨，那根骨节之间嵌着一道极细的咒纹锁链，链尾拴着一枚泛着灰银色光芒的碎片。

碎片并不大，如婴儿指甲，边缘参差，像被生生撕裂。

但我一眼便认出那是什么。

那是——【忘印碎核】。

蛇人王的声音再度响起：“这是它……留下的最后一角。”

“我……看守了它……三百七十一年，又看了它……沉在我骨中六百年。”

“它……不是你们想象中的第十一印。”

我屏住呼吸，缓缓靠近。

“它……不是一枚印。”

“它，是钥，是锁，也是灾。”

“它，生而无主，却能主一切。”

“你若燃它……所有的命火界都将重写。”

我声音低得几乎自己都听不清：“我若不燃呢？”

蛇人王静默许久，指骨微颤：“那你……会死。”

“死成一枚空稿。”

“再不能入书，也不能归渊。”

“连你的名字……都不会再有人记得。”

我沉默半晌，终于伸出手。

那枚碎核就在他指骨之上，灰银色的外壳像是渗着某种活着的意识，我一碰，那碎核竟主动飞起，啪地一声，落在我掌心。

——没有重量。

却有震荡。

强烈的震荡！

我识海骤然翻涌！

下一刻，眼前的一切轰然碎裂！

碑林、蛇王、石阶、风与魂，全都在一瞬间消失，只余下一道灰白色的世界画卷，从我掌心炸开！

我站在那片画卷的边缘，像一个旁观者。

我看见了——

未来。

是的，那不是过去，也不是记忆。

是“写魂”成功之后，第十一印真正开启的“后世光景”。

天，是断的。

云层被一道巨大的“命咒轨”劈开，如纸被刀划，露出其下赤裸裸的“时骨”。

而大地，则是一座座残渊之塔横陈。

塔上刻着的是……我曾经遇见的每一个人。

赵磊、瑶音、澜音、牧瑶、岚夙，乃至苏雁、泠渊，甚至那位早已在火界碎尽的旧名者——全都立在一块块魂碑上。

可他们的身影，却被灰色的“咒涂印”一点点抹除。

名字消失。

命轨扭转。

像是被一只看不见的手，强行“回写”。

我看着他们，一个个从魂谱中被“删名”，那一刹那，我终于明白，蛇人王口中的“灾”指的是什么。

——第十一印，并不是赐名之印。

它是“删稿”。

是命格系统一次“自毁重启”的失败副产物。

我手心的碎核轻颤，灵光再度一闪。

画卷尽头，一道灰雾高塔之上，站着一个熟悉的身影。

是她——

离漪。

我瞳孔骤缩。

她没有动。

只是站在塔顶，背对着众生，低头望着那一块块消失的魂牌。

神情极其平静。

仿佛这一切的“断名涂改”，与她无关。

也仿佛——她早就知道。

我想冲上前问她：“你不是我吗？”

“你为什么会站在那里？”

可我说不出口。

我的声音，在这个未来被“印核投影”的世界中，没有任何意义。

我只是一个旁观者。

也可能……是一个将被消除的“记录者”。

那一刻，我心中掀起一股前所未有的恐惧。

不是怕死。

是怕自己存在过，却没留下任何“痕”。

怕一切曾见、曾爱、曾恨、曾斩、曾燃的印魂——

全都化作一抹灰雾，被未来的“系统更新”彻底吞没。

碎核在掌中燃起一道极亮的光痕。

是唤醒。

也是——选择。

我知道，这是一场赌局。

赌我是否愿意，背负一个“可能导致一切归零”的代价，去把这“第十一印”，真正写完。

赌我是否有勇气，不被“未来那道离漪的目光”压垮。

我大吼一声：“我不是你写的那一页——我是我写的！”

刹那间，画卷破碎！

魂海倒流！

我睁开眼，已跪倒在蛇人王尸前，掌中碎核竟自行飞起，没入我眉心。

一道极亮的魂火烙印，沿着我额角一路爬下，贯穿至魂骨。

——“第十一印·碎核归位。”

回烬塔，旧名“魂涅之楼”，立于断渊北端，塔身九层，每一层都刻着一段“魂归咒轮”，据说每一级便是一次识火熄灭的重写。此塔昔日为六玄审魂裁命之所，后在第十印崩毁时塌陷一角，如今只剩半塔残灰，仍不时泛起火息回鸣。

我立在塔下，看着赵磊和火痕一前一后，缓步踏入。

他们身上魂火起伏不定，皆有“回转前世之迹”。

赵磊的左肩魂脉微光时隐时现，火痕的印骨已泛红线——这是一种极罕的“梦渊引火脉象”，唯有魂识尚存未合之人，才可能被回烬塔吸入其主魂轨道。

“你们若进塔……便不是你们。”我低声道。

火痕咬牙一笑：“我早就不是我了。”

赵磊看了我一眼：“我想知道，自己有没有错过什么。”

他们迈入塔门，脚下魂印泛起微光，如水中涟漪，迅速将两人吞没。

梦渊即开。

火环梦渊，是一种非自愿的“共梦层识”，源自古火渊的反咒回流。入者，若彼此灵识有缠，梦境将合；若无缠，则各自沉沦。

赵磊率先陷入梦中。

他梦见了那一夜。

残界风起，断魂山边，一人持魂钩立于昏雾之中。那是他初遇九九时的场景——她拄着断魂杖，浑身是血，眼中却无惧，只有怒火。

“你是谁？”她那时冷冷问。

“赵磊。”

“识魂者？”

“……不是。只是路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