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蓝山耐不住没有天鸣的消息,直入占梦房,亲眼看着王天鸣在自己眼前化作一股白光进了林清越所在的厢房。
朱蓝山疯了,发出一声犀利的尖叫冲了进去,破门而入时,只见林清越被白光包裹着,已经悠悠转醒,原本虚弱青白的脸庞有了血色,宛若天人之姿。
“你吃了天鸣?你吃了她!”朱蓝山发疯地尖叫,扳着他的肩膀疯狂晃动,“你把天鸣吐出来!吐出来啊啊啊啊!”
林清越的睫毛簌簌颤动,整个人仿佛被雷击中般怔然着。
当两滴滚烫的泪砸在对方手背时,被朱蓝山狠狠甩开肩身:“你还有脸哭!从你来了就没好事!扫把星!”
但他自己也哭了,蹲在地上,抓向虚空,只见空气里还漂浮着天鸣爆体后的点点银光,朱蓝山哀嚎不止,一屁股蹲在地上,几乎哭晕过去。
听到声响进门的文照愣在门口,瞧见朱蓝山在满地打滚哀嚎,另一个睡了几日的林清越则安静地红着眼。
朱蓝山实在气不过,爬起来冲出去捡回一板砖要砸向林清越,文照慌忙拦着,将他拦腰抱住,看到林清越依然呆呆坐着,躲也不躲:“哎呀,林大人,您到底解释两句啊。”
“解释个屁!我家天鸣因为他没了,我这就要他偿命!”
“县令大人怎能知法犯法!杀人是要偿命的!”听闻天鸣化光散去,文照的眼睛也红了。
“他是人吗!哪里是啊?!”
“........”
朱蓝山现在很疯狂,猛地挣脱文照,断砖擦着林清越耳畔瞬间砸在墙上,簌簌落下的墙灰沾在林清越散乱的发间,只见他额际被拍出一道口子,血水流下,可那抹猩红还未漫过下颌,便裹着细碎银辉悄然愈合。
文照怔然的表情还挂在脸上。
“银光!是天鸣!你身体里果然有天鸣!”
朱蓝山盯着那道光洁如初的额角,喉头滚动半晌,突然扯出荒唐惨笑:“既然杀不死你——“他猛然抓起林清越的手按在自己咽喉,“那你便杀死我!“
林清越眼睫微颤,终于抬眸:“她会回来。“
“当真?“
“待浊梦洗净,至清之气自会凝结。“
“要如何做?“
“先清空梦境。“林清越望向窗外翻涌的夜雾,眼尾残红似要融进渐亮的天光,“每粒尘埃都该回到命定的位置。“
朱蓝山大喜大悲间腿脚失力,倏地跪地,乞求地看向林清越:“......我能为她做什么?”
“你只是个县令。”
“只、是、县、令?你知不知道我在富尔镇的威望!出门打听打听去!我与天鸣什么关系!现在谁会为她两肋插刀!我当官就是为了让天鸣多看我两眼!”
林清越一时沉默。
朱蓝山对天鸣的忠心他并不怀疑,只是这人的脑子....但他担心若不要他做点什么,恐怕朱蓝山会就地吐血而亡,于是默了半晌道:“府衙内可有人上报因梦而生的诡事?”
“?”
“全挑出来给我,先从浊梦入手,早日让她有幻化为人的机会。”
朱蓝山听不懂,但抓住一根稻草便猛地点头,还固执地偏要将林清越与文照带进他府里,好说歹说一通,找足了理由,将占梦房暂时落了锁,文照也与林清越一同搬到了府衙处居住。
朱蓝山亲自推开东跨院的雕花木门时,文照被门轴转动的吱呀声激得打了个寒颤,数日前,府衙挖出女士残骸,早已传得沸沸扬扬,好些杂役都悄悄辞了差事,就怕染上什么不洁之物,尤其是在府衙被那三位死而复活的老汉攻击过后,朱蓝山的住处更犹如鬼屋一般让人生惧。
现在的府衙内,可以说没什么人气,倒是小阿七,不离不弃,现在已经成了朱蓝山的心腹小厮,朱县令也早为他取名:朱安启。
随了他的姓氏,借用了“阿七”二字的谐音。
“委屈两位暂住此处。”朱蓝山没好气地瞥了一眼林清越,又看向郭文照:“文照,好生伺候林大人,这府里上下任你二人吩咐。我就一个要求,尽快救回天鸣。”
林清越正心烦意乱,根本不想理睬,只将袍袖一甩背过身去。
朱蓝山见状冷笑一声,广袖翻卷如鹤氅,大步流星地踏出厅堂。
三日后卯时三刻,二十三卷靛蓝布面的案牍被重重摔在晨光里泛着幽光的案头。
“近三年内所有涉梦案牍都在此处了。“朱蓝山抚着腰间玉牌,斜睨着正翻检卷宗的林清越。
“烦请县令提供近半年内的。“
朱蓝山手一抖,差点碰倒青铜烛台:“这你不早说?!“
郭文照忙不迭地抢过话头打圆场:“我这就去整理,这就去...“话音未落,却见林清越指尖顿在泛黄的麻纸上,墨色晕染的字迹赫然写着:黑豆奶奶梦中哄骗幼子。
“黑豆奶奶?“
朱蓝山抱臂倚在鎏金屏风旁:“城南时有幼童梦见黝黑老妪叫卖豆浆,童谣唱的是'黑豆娘,磨豆浆,三更煮得梦魂香'。但凡梦里喝过豆浆的孩子,次日...“
他忽然噤声,指节捏得发白:“腕间都会出现一个豆子痕迹,不过那痕迹几日内便会消失。”
这倒是勾起了林清越的兴趣,他翻看案牍,只见半年内已有十几个小孩腕间被黑豆奶奶烙上豆子印,这些孩子次日醒来,不约而同会念出同样的古诗词。
林清越翻开案牍的手陡然加重力道,泛黄的麻纸发出微声脆响。
半年时间,城南已有十七名幼童被烙下这种奇异豆印,更蹊跷的是,他们都在背诵——李太白的《夜宿山寺》。
危楼高百尺,手可摘星辰
不敢高声语,恐惊天上人。
朱蓝山看林清越沉默,自顾清清嗓子:“先说明,这些事因为没闹大,那些孩子没过几日都活蹦乱跳的,我也就没去找天鸣让她烦心,若以她的才智,解决这些问题肯定不过两三日。”
林清越的指尖划过新呈的陈情,黄麻纸上“黑豆奶奶昨夜现身“的朱批还沾着新鲜朱砂。
“便先从此梦入手吧。”林清越看向朱蓝山:“既然她喜欢小孩子,还得请阿七来找我,与我一同入梦。”
“不行,阿七才几岁?”
“我能保他在梦中安全。”
“呵,”朱蓝山面露不屑:“林清越,你能保得了谁?!”
“既然黑豆奶奶没有伤人,你又怕什么?现在能入梦的只有我,你不听我的,我便回占梦房去,反正你朱县令的床板硬得很,我也睡不惯。”
朱蓝山咬牙咽下要骂他的话,哐当摔门离去。
这夜子时三刻,林清越握着阿七微凉的小手踏入梦境。
青石板路被月光洗得发白,老槐树投下的阴影里浮动着靛蓝色雾气。
阿七忽然攥紧他的衣袖,指缝间渗出冷汗:“大人,槐树在动...“
话音未落,树根处诡异地冒出个竹棚,棚顶垂着的蛛网在月光下泛着银线般的冷光。
穿靛青布衣的老妪正用豁口木勺搅动陶瓮,豆浆表面凝结的油皮突然裂开,露出底下翻涌的浆液。
“婆婆,我家公子要喝...“阿七的声音突然被噎住。
只见老妪浑浊的眼球转向他们,眼白上爬满豆茎般的血丝:“只卖童子,不售官人。“
她布满老茧的手指摩挲着粗陶碗沿,瞧见林清越的身影后,便往后缩了缩。
阿七攥着衣角的手沁出冷汗,按照林清越的授意接过陶碗。
只见豆汁表面凝结着暗黄的油皮,凑近时扑面而来的腥气混着铁锈味,让他胃里翻涌。
老妪浑浊的眼球倒映着少年颤抖的指尖,木勺搅动时发出豆渣摩擦的声响:“趁热喝尽,莫要辜负老婆子的心意。“
老妪咧开嘴笑,缺牙的齿缝里卡着半片黑豆。
阿七强忍着恶心抿了一口,酸涩腐坏的味道瞬间在舌尖炸开,喉咙本能地痉挛起来。
“喝了,喝下去,一大口。”老妪笑眯眯地劝慰着。
她见阿七犹豫,正要握着阿七的手,强迫阿七吞下整碗豆浆之时,林清越突然扣住阿七的手,老妪的瞳孔骤然收缩,鸡爪般的手掌闪电般抓向少年咽喉。
林清越旋身避开,袖袍翻飞间陶碗坠地碎裂。
“为何独独不卖与我?“林清越扣住老妪枯瘦的手腕,发现她掌心布满豆茎状的疤痕。
老妪突然剧烈挣扎,靛青布衣裂开处露出焦黑的皮肤——分明是被磨盘碾压过的痕迹。
“恐惊天上人...“老妪的嗓音突然变得尖细如童稚,她的面皮开始剥落,露出底下青灰色的豆坑皮肤。
阿七突然指着老妪衣襟惊呼。
此刻那褪色的绢花正在缓缓绽放,焦黑的花瓣间渗出暗红汁液,在月光下凝成“危楼高百尺“的诗句。
林清越骈指如剑凌空一划,袖中寒光暴涨。
银芒过处,豆浆棚的竹架轰然炸裂,老妪的身躯在剑气中层层剥落,露出底下泛着豆青色的森白骨骼,腐肉剥落处竟滋生出三寸高的豆苗。
“原来如此...“林清越的瞳孔骤缩,剑气在掌心凝成冰棱。
梦境突然剧烈震颤,青石板路如波浪翻涌。
林清越抱着阿七,足尖轻点,借力跃上扭曲的槐树枝桠。
俯瞰之下,原本的富尔镇南大街竟化作京城西直门外的菜圃,青砖缝隙里渗出暗红色,在月光下汇成蜿蜒的血河。
“这老妪...竟在京城死去多年。”
那滞留的残念为何要来关东作祟?
难不成,她本来便是富尔镇的人,残念思故土,孤魂绕故园。
这才入了关东百姓的梦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