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赤海(4)

是凤爷让乐师们再度奏起了《暗刀麦奇之谋杀叙事曲》,很奇怪地,乐师们的手指只要一接触乐器,便没有了恐惧,旋律行云流水,让凤爷的每个舞步都踩在了节拍上,像一只欢腾的鸟,轻轻扭动身体,皮鞋底在渗血的地毯上打着圈。跳得并不好看,明显是在模仿某个电影明星在银幕上跳舞的样子,动作不协调,更缺乏精准的控制力。可即便如此,他还是如此帅气,好看到可能只须微微抬一抬手,一个女人的心房便为他打开了。

阿正把托盘里的物件一件件捡拾起来,往一个褐色老牛皮包里头装,他一脸松快的表情,时不时抬头看看凤爷,然后摆出嫌弃的神色,摇了摇头,继续盘检物品。

除了乐师们、谭少、杨威、李志森、古婆婆、杜春晓,还有死者,其他人都被绑缚起来了,是李志森干的,每个人都享受到了“水手结”的待遇,坚固而简洁,任何轻微的挣扎,都会导致手腕痛得像被刀割过一样。

杜春晓从未像今天这样紧张过,她努力抑制住嘴唇的颤抖,死亡总是让她不舒服,只是她向来喜欢掩饰不安,所以很少有人发现她其实是个有良知的人。更要命的是,古婆婆还被搬到了舞台正中央,就这么样让她在永恒的黑暗中猜测后面的发展,是生?是死?对于一个瞎子来讲,应该对不祥的气息尤其敏感,他们就是要让她当众崩溃,这样才有好戏可以看。同时也是在向诸位迷信她神通能力的富豪展示,一个谎言是如何被击破的。

令杜春晓佩服的是,这个女童自始至终都没有流露惊慌失措的样子,她依旧合着眼,任凭杀气腾腾的乐音灌入耳内。

一曲终了,凤爷的舞步也停了,乐师们又恢复到一脸茫然,眼睛死死盯住他。

“继续啊,别停。”凤爷挥一挥手,示意台上。

乐师们面面相觑,还是钢琴师接拎子,手臂一滑,接起一串音符,系纳京高的《赤子》。

凤爷走到杜春晓跟前,将椅子反转,跨坐上去,两只胳膊环垂在椅背上,这动作暴露了他的市井气,原来他终究不是贵公子。

“你看。”凤爷耸了耸肩,摊一摊手,“这单买卖我做得如何?”

“做得漂亮。”杜春晓点了点头。

“再给我算一卦吧,看看前景。”

杜春晓“嗯”了一声,推开桌上的杯子,将塔罗牌放在正中央。

“洗三次是不是?”凤爷拿起牌,哼着《赤子》的旋律,看起来他先前并不知道这首歌,所以哼得乱七八糟的,但这并不妨碍他顺利地洗完三次牌。

过去牌——逆位的王者。

“虎落平阳被犬欺啊。”杜春晓摇摇头,“这是被逼入绝境的人才会有的牌。”

“是啊,也是走投无路,才到了这一步。”凤爷苦笑。

现状牌——正位的战车,正位的女皇。

“咦?这个牌好!”凤爷拈起了那张女皇牌,“有个女人啊。”

“没错,有女人容易成事儿。可有时候,也容易坏事儿。”

“不,还是有女人好。你看看这一张就知道了。”凤爷敲了敲桌上的战车牌,“这车子上火气腾腾的,可不是预示,现在正是我最旺的时候?”

杜春晓决意要挫挫他的锐气:“也预示着可能要引火烧身了,多加小心。”

“杜小姐,那您倒是讲一讲,这让我引火烧身的女人是谁?”

“不清楚。”杜春晓笑了一笑,“应该是喜欢穿红的女人吧。”

她拿眼角瞟了瞟旁边,艾丽丝正走进来。

凤爷看到她,脸色变了。

艾丽丝看了看地上的死人,再看看被推挤到一个角落里的被绑的那群人,这才快步行到凤爷跟前,坐下来,盯着桌上的牌,面如死灰。

“你,不是特别喜欢穿红么?”凤爷指着艾丽丝,“杜小姐让我小心你,免得引火烧身啊。”

艾丽丝强笑了一下,没有回应。

“哦,对了,还有最后一张,快点儿开宝。”凤爷拍了一下手,兴奋得像个孩子。

杜春晓刚要翻牌,他已经等不得了,自己把牌面翻了过来。

未来牌——正位的死神。

杜春晓将身体往椅背上一靠,再不说话,这样的牌面,已经不需要她解释了。

“咦?这……这是什么意思?骷髅头?这玩意儿是不好的吧?”凤爷瞪大了眼睛,伸出手臂,一把摁住了艾丽丝的脑袋,强行将她的头颅压到牌面上。

“你也看看,这东西,是不是不好?”

艾丽丝瞪着死神牌,咬了一下嘴唇。

“三年前,我逃到香港,把身上所有的钱都拿出来保命用了。那时候,我就决定要发愤图强,努力干买卖,争取成为大富翁,风风光光的。有一天,我打劫一家金铺的时候,碰上个要钱不要命的老板,居然敢拿出一把枪来射我!射我啊,射我凤爷啊!你们能信么?结果,还射中我一条腿。哈!哈哈哈!我叫来的那三个人,已经背着金货跑出去了,他们要钱就行,才不会管自己的大佬有事没事。就在我快要吃牢饭的时候,是这个女人救了我,她原本是那个店里的店员,却敢捡起我的枪,砰!一下子就把老板射死了。她啊,当时就穿着红衣服,你说巧不巧?从那天开始,我就知道,女人不只是用来操的,还能用来保命。是不是啊?艾丽丝,你当时那件红衣服还留着吗?”

凤爷抓起艾丽丝的头发,在她仰起的嘴唇上重重地吻了一下。

“那个店老板啊,是个禽兽,强暴她很多次了,她再不报仇就没机会了。你看,我运气就是这么好。”

“所以,你让她来试探我,看我是不是有跟你们合作的可能性?”

“猜对了。”

“我当时应该是通过了测试吧,因为我把她雇我的事情跟你摊了牌。”

“猜对了。”

“现在,你是打算拉拢我跟你一起做这单买卖?”

“猜对了。”

“我既不会开船,也不会开枪,还是个拖家带口的女人;跟我合作有什么好的?我能帮到什么?”

这一连串的问题,其实在杜春晓心里已经有答案了,但是她习惯了要确认对方的想法。

“因为你有这个。”凤爷指了指自己的脑袋,“这东西,她就没有。你有这个,就能帮我。我们一起占了这条船,捞一笔,跑到新的地方。无论上海,还是香港,只要是我待过的地方,都是帮派的世界。我没有帮派,同伙都是临时叫的,这就注定我这辈子不能像个人样儿,都只是个打劫的,是不是?”

“你认为我可以做你的军师?”杜春晓重新对凤爷产生了好感,这样子懂得欣赏她的男人,实在不多。

这是夏冰有生之年待过的最难受的地方,与其讲难受,无如说是某种濒死体验,比被绑在雪山上等着喂狼更教他害怕。所幸还有一包洋火,就塞在甜宝的襁褓布头角上,他就赌杜春晓不会发现,为了让她戒烟瘾,他真的是想尽了办法了。可不晓得为什么,总会有人在她缺火的时候为她点上嘴边的那支烟,这大抵算得上是她的某种特殊体质吧。

底舱的黑不见底、死臭,都是他事先预料到的,他没料到的是,擦亮洋火那一刻,火焰还未撩到大拇指之前,照亮的是一坨粪便。这里真的关着某些牲畜?直觉告诉他不是那样的,在保警队的时候,常去鸡棚猪舍抓小偷,他早就能分辨动物粪便与人类粪便的区别所在。

不,这是人拉下的屎。

刚刚着地,发出轻轻的“嗒”的一声,他抱紧了甜宝,两只鼻头管里充斥着各种各样的味道,比三等舱难闻一百倍,他的胃被那些气味扼住了,往胸腔的方向用力地扯;只能拿上排门牙抵住舌尖,让轻微的刺痛感来分散注意力。

这时候,甜宝身上的奶香便是唯一的慰藉了。

大拇指被灼热感刺激到的那一刻,夏冰下意识地松了手,冰蓝色火光下坠,落在那摊粪便上。

夏冰赶忙抽出另一根洋火,擦亮,一个怪物已贴到他跟前。

“妈呀!”夏冰手中的洋火往上空飞起,他的身体却是往下落的,屁股着地,一股黏湿贴住了那个部位。还用讲吗?自己坐在屎上了。

这不是夏冰今天碰上的最古怪的事,更古怪的是,怪物的身体在发光,那是一层黄腻腻的黄光,与屎的颜色很相似。

“呵呵,你还有洋火么?”

怪物居然说话了。

夏冰抬起头,看着怪物,不,不是怪物,是个人,却也不太像人,人是有鼻子的,这个人脸部正中央却没有拢起,只余两个空洞,那张扁平的脸上,除了皱纹纵横交错,还有一大把花白胡须遮住了下巴,一直飘垂到胸口。

“什……什么?”

“我说,你还有洋火么?”

夏冰看着宝叔,下意识地握紧了手中的洋火盒,为了让杜春晓戒烟,他经常藏起她的洋火,不承想竟在这里派上了大用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