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8章 如芒在背

什么叫在绝对力量面前,一切技巧都是浮云?

范二演示得淋漓尽致。

事后范二解释了一番,他块头够大,手臂够粗,往战马跟前一站,四脚畜生都怕他。

他打奔睹那一棍也是有讲究的。他怕弓箭,而奔睹手里没有弓箭,骑在马背上也跑不掉。

范二一身的背嵬重甲,扛揍。

他只管抡圆了手臂狠狠砸,砸不中人总能砸中马。

奔睹虽然武艺超群,可更依赖身手,体魄、力量上与范二没法比。

奔睹不知深浅,竟然硬扛,这泰山压顶的千钧之力直接荡开奔睹的兵器,蛮不讲理的砸中了奔睹的头颅。

仔细想想也能理解,你要拿把枪指着泰森,他只有举手乖乖投降的份,要是拿拳头对着他,不找打么?

一众顺州军、镇海军士兵围在一起听热闹,听了范二的解释无不咋舌,这战斗技巧谁学得来。

众将士正在欢笑,许延拎着一具尸体,掰开人群走了进来。

许延把尸体往地上一丢,愁眉不展道:“太尉,和王殿下被乱蹄踩死了,咋办?”

众将士被尸体吸引过去。

只见赵栻一身锦袍沾满了污血与泥水,如同败絮一般软塌塌,哪里还有宗王的尊贵模样。

众将士欢快的氛围被这具尸体给破坏了。

赵栻在湖边那一番话,许多隐藏在湖中的士兵都听的清清楚楚。

帝王家的皇子竟然恬不知耻,说出这种软骨头的话来,教士兵们如何不愤怒。

大宋许多割地使死在城下,几乎都是因为士兵难掩失望与愤怒,将朝廷派来的官员打死。

以至于像主和核心份子耿南仲之流,借着出使之机逃离京城,归到了赵构帐下,生怕被守城士兵给剐了。

眼前这些西军将士在沈放的带领下,一直顺风顺水,没有经历那种剜心之痛。

现在宗王当着西军的面死在阵前,终归逃不了嫌疑。

众人的目光都聚集沈放身上,等着沈放处置。

沈放脸色丝毫不变,他已在李子云面前下了击杀令,就算赵栻没死在乱军中,他也要亲手宰了赵栻,是他把卖国求饶的话挂在嘴边的,不宰你宰谁。

现在赵栻死了,省得沾一手腥,不更好。

“和王殿下被金人质押军中,金人失利杀害和王,即刻驰报信王府,厚葬。”

沈放瞧了一眼地上奔睹的尸首,吩咐道:“许将军,此人虽是敌将,但值得尊敬,你派人将他尸首和他的爱驹一起送回南和县城下吧。”

奔睹虽然将他和李子云打得灰头土脸,却是一条汉子。若非营阵对立,当个朋友也未尝不可。

沈放丢下这两句话后,命各将领打扫战场,救治伤病,自己随范文龙的镇海军乘船走了。

他没闲心处理这些琐碎事,死个宗王算什么,天底下因为他赵家的私心,死了多少人?

金军几路大军几乎合围了井陉道、真定府。这场包围与反包围的大战役,谁占据制高点还难说,西军这盘大棋下错一步,后果不堪设想啊。

范二领着背嵬军短暂休整后,向北撤走了。

他与伍有才将背嵬军与龙脊军打乱编制,背负着更重要的使命,没有参与对抗斡离不的大军。

当下,西军前进的步伐已达极限,沈放不能下令诸军再前进一步。

因为西军的后勤保障的战线拉得越来越长,随时都有绷断的风险。

淼淼的大陆泽延绵数十里,天气转暖,雾气渐散,依然像个无边无际的黄沙海。

沈放立在船头,强风吹得衣袂飘飘,人变得格外的神清气爽。

换作杜少陵或者陆放翁在此,免不了吟出个传世佳作。

可是沈放的脑子里只有一串串长长的名单。

这些人他曾经在讲台上如数家珍般传授给学生,可现在他们是一个个大活人,跟自己息息相关。

沈放想到了南道总管张叔夜,此刻他也押在金军之中吧。

史书上张叔夜让自己的生命延续到了白沟,白沟一过,自缢而死。

白沟是大宋与故辽在北方著名的国界线。

曾经童贯率领大军北伐,刘延庆大败于白沟。

大宋何以孱弱至此?

上层构架上都是一帮机会主义者在把持国政,

中层是大量士人在操持地方政务,这些士人不能说他不勤政不爱民,他们的作为都受上层掌权者约束,或者说是同化。

而底层呢?

底层人口、行业太过庞杂,没法用几句话概括,但总有上层少数掌权者影响的深深痕迹。

不管是士兵还是百姓,还是地方官僚,中央首脑,以机会主义心态行事者大行其道。

真定府里的大佛,脚跟还没站稳,就开始四出活动,合纵连横,好像只有将西军吞到肚子里才踏实。

一个十七岁的小毛孩,大敌当前,身无所物,屁事干不了,竟然对西军用上“勘乱”这一套。

赵家人啊……真人才!

沈放苦笑。

“沈太尉,到了。”

王小乙陪侍在旁,提醒沈放已到了镇海军驻地,湖中小岛。

沈放收拾心情,健步踏下了船。

小岛上一片繁忙。

镇海军士兵们一边训练,一边在加紧修筑营房和防御工事。

沈放走进了镇海军临时指挥部,其实就是一座木板草庐,遮风挡雨之所而已。

沈放召来范文龙以下镇海军将官,一共七人。

代指挥使范文龙,舟桥营正副指挥使蒋光、许劲,水兵营正副指挥使陈杰、邓子恢,弓弩营正副指挥使钱少仙、靳义。

这些人如今只是个草台班子,日后西军壮大起来的话,长江大河里行舟运兵,控遏水道,他们便是颗幼苗。

范文龙满面春风,逐个向沈放介绍自己的部下。

这些人只有蒋光、钱少仙是山西来的归德军旧部,剩下的都是平山县山泽水泊之间长大的渔夫,年轻而朝气。

他们操舟弄水个个都是好手,可是离成为合格的水军将领,还要经历许多的磨练。

“诸位将军,今日一战,有什么感触?”

沈放致出了开场白。

众将面面相觑,这种正式场合下,让他们写“读后感”显然有些局促。

沈放呵呵一笑,指着范文龙道:“你先来,不就你杀得最欢么?”

范文龙腼腆的摸了摸脑袋,道:“末将这点本事,与范大锤和背嵬军比起来,真没脸说。”

这些初生的水军将领都见识了背嵬军是如何杀敌的。

背嵬军攻击凌厉,阵势骇人,大宋军民谈之变色的女真铁骑,在背嵬军面前只有挨打的份。

而范二这个钢铁包裹的巨人,冲入金军阵中如入无人之境,来回冲撞竟无人能挡,一个人打出了一支军队的气魄。

更别说谢幕之际对奔睹的雷霆一击,爆发出非人的恐怖力量。

沈放眼睛一斜,语气嘲弄笑道:“范文龙,你有啥好自惭的?我沈放号称旋风将军,不也在那个金将面前吃瘪吗?”

沈放的话迅速拉低了在场的严肃氛围,众将官跟着嘿嘿笑起来。

“跟你们讲,靖康元年金人第一次南侵时,我这个厢兵都头还吓尿了。瞧瞧,现在不也有些气候了嘛!”

这一次,众将官终于放下了顾虑,畅所欲言。

大家从眼前的战事聊到曾经的安宁岁月,从大宋小吏的贪墨聊到道听途说的朝廷苟乱,从天下苍生聊到西军的出路。

没多久,沈放已调动起水军将领们的激情,再狠狠的给水军发展定下基调。

沈放管这叫“忆苦思甜”,此前已在下军营探查座谈时屡屡奏效,感动了无数的士兵,也带动了一批将领效仿,收拢军心。

要不,西军将士何以效命!

陈胜吴广以“王侯将相宁有种乎”拉开了秦末农民暴动的序幕。

张角以“苍天已死黄天当立”掀起了黄巾起义。

黄巢以“待到秋来九月八,我花开后百花杀。冲天香阵透长安,满城尽带黄金甲”轰轰烈烈敲响了晚唐的丧钟。

元末农民起义的口号自不用说,刘福通埋下独眼石人成就了朱元璋。

沈放此时还没有改朝换代的雄心,但是任何人想抢夺走西军的成果,打破井陉道的安宁,他必然不答应。

正在众人继续掀起一个个高潮时,马扩帐下马军指挥使何铁柱匆匆登岛。

何铁柱带来两个消息。

一是内丘县数千金军兵临千言山叫阵,马扩的破虏军已和金军打了起来。

二是赵邦杰那个军师贾平也到了千言山,称有十万火急之事求见沈放。

千言山虽不高也不大,金军想攻入山中不容易,只要到了晚上,金军连在野外扎营都不敢。

沈放不担心千言山下之敌。

反而贾平口中十万火急之事,引起了他的重视。

贾平诚意满满,主动向西军示警,他口中的情报很有价值。

沈放交代范文龙等守稳水寨后,匆匆向千言山赶去。

从大陆泽到千言山不过四十余里路,沈放与何铁柱等人绕道山后,避开了山前遍地的陷马坑、铁蒺藜,一个多时辰便登上了山。

待听完马扩汇报完山前的战事后,沈放在一个小土房里见到了贾平。

贾平属于那种一见面就令人印象深刻的人。一身清衫,长的又高又瘦,八字胡子下牙床特别凸,一双手臂肉眼可见的长过膝。

贾平对自己的尊容显然已是谅解,才华横溢之人相貌不过是衬托罢了。

“小生见过沈太尉。”

贾平深深一揖,眼神炯炯,这双眼估计才是贾平本该有的面貌。

沈放紧走数步,双手将他手臂轻轻托起,道:“贾先生是我西军的贵人,沈某正想着如何答谢先生呢。”

沈放有些感触,当初自己青涩又桀骜,面见李若水也跟贾平一般模样。

唉,短短一年时间,境况已是大变。

“沈太尉可是有什么心事?”贾平盯着沈放的脸问。

“哈哈,贾先生果然识人断事了得,我这一点心事都给你瞧透了。”

沈放毫不掩饰自己的心绪,他本就擅长识人断事,行家面前还是坦荡些为好。

贾平看看左右,见王小乙、马扩在旁,直言道:“小生有极为敏感之事相告,沈太尉可否摒退外人?”

外人?

沈放瞧了瞧王小乙二人,道:“你们先出去吧!”

贾平是否真有大情报不好说,但是要求沈放摒退身边人着实有些……夸张吧。

待王小乙、马扩离开后,贾平才露出了焦急之色,道:“沈太尉,燕京的金人留守郭药师击败了陈亨伯,正向真定城杀来。”

郭药师?

沈放脸色大变。

“另外,太尉你的旧日同僚张思麒聚兵二万余人于祁州城,与曹曚殿帅约定,随时进兵稿城。”

张思麒?稿城?

稿城不是曹弘在镇守么?

曹弘虽已南下参战,但是稿城还是他管辖之下。

沈放的脸上泛起一层霜。

贾平看在眼里,接着说道:“我五马山赵寨主也托人带回了消息。康王大元帅府军已派兵从大名府北上。”

沈放终于搭话了:“大元帅府军由谁统领,贾先生可知?”

“田师中为都统制,属官有马忠、韩世忠等,赵寨主也是统制官之一。”

“哦,郭药师南下的消息谁传来,多久的事?”

“是陈亨伯命人快马传至信王府,被曹殿帅压着不报已五天。”

沈放来回踱着步,突然问话:“你贾先生又是什么职务?”

贾平见沈放目光如炬,惊道:“曹殿帅是有命小生从其事,若小生跟随他行事,何敢来见你。”

沈放发现自己的眼神太锐利了,马上柔和下来,解释道:“贾先生莫要误会,我只是想知道曹曚准备给你安排一个什么位置。”

贾平暗暗吁了口气,道:“曹殿帅命我五马山弟兄随时准备着入真定城,封小生为帐前都监军。”

沈放又是长久的闭口不答,很久才启齿道:“有贾先生的存在,才合理呀。”

贾平即刻接口道:“沈太尉,此为曹殿帅的勘乱之计。西军大军已南下,北门洞开,我五马山弟兄进入真定,拥护信王殿下东行,入祁州境,张思麒接应,南下有田师中接应。”

“哼,北道黄河、大陆泽一带已有我水军驻扎,他就不怕我留人么?”

“裘侍读说了,待郭药师兵临真定城,沈太尉必收兵北上。”

沈放眼色缓和,笑道:“然后斡离不的十万大军必然尾随追击。待我与郭药师激战,金人已两头夹击我西军了?”

贾平低头应道:“恐怕还不止于此?”

“哦?先生请讲。”

贾平整理一下思绪,道:“赵寨主透露,届时,康王帐下黄潜善可能进入河东,从河间府、深州一带监视战局。”

“若金军得势,黄潜善便遁走。若太尉你击败了金军,康王、信王将以兵马大元帅的口谕,诏告天下,西军为叛军,能收编便收编之,不能收编,便剿灭之。”

“另外,赵寨主还提到了天子与太上皇。”

“哦?”沈放的兴致马上被勾起,问:“康王是不是担心勤王之命?”

“是,黄潜善还有监视天子一行是否顺利北上之责。同时,他还负责收集西军是否伤及皇族,有必察之。”

贾平停顿了一刻,道:“太尉心怀百姓,却忌恨皇室,若是行事不周,必然被他黄潜善栽赃陷害。”

沈放来回走了数步,盯着贾平的眼睛问:“贾先生,你知道这么多,不怕我将你杀了,以绝后患么?”

贾平面不改色,道:“若小生为太尉之肱骨,又何惧被杀。”

“哈哈哈!”

沈放放声大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