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尾

狰狞的龙影在高空中以极为恐怖的速度俯冲,周遭的空气在被刹那间割裂后发出刺耳的尖啸。

但这些尖啸都被另一种声音压过了。

那是宛如从天而降的战鼓声,又仿佛有银质号角在高天之上低沉地吹奏。

路明非能无比清晰地听到自己的心跳,能感觉出在胸膛里的那颗心脏此时有多么滚烫,它的每一次的跳动都强而有力,如熔金般沸腾的血液正在从心脏的深处迸发,狂暴地冲刷着他身体的每一束肌肉。

整个日本仿佛一张巨大而透明的堪舆图,从北海道到东京都的冲之鸟礁、从地上万米到地下各板块岩层,所有的一切全都平摊在他的面前。

新宿区那些摩天大楼的玻璃幕墙爬满了裂痕,大地轻微地嗡鸣,地底熔浆的涨跌随着他的呼吸起伏,连潮汐都在欢呼,空间内的元素以他为中心平衡而有秩序地流动。

如此肆意的感觉,举手投足间仿佛灵魂都被抽离,他是完全地、独立地、彻底地享有这份力量,就像一场美妙绝伦的独奏!一切都在他的掌控之中,一切都要归他所有。

死亡在这个时候已经不再令人恐惧了,连生命也变得渺小。

只有澎湃的愤怒和至高无上的权力感充斥着路明非的脑海里,可同时他也能感觉到周围似乎有无数的阴影在窃窃私语、在窥视他。路明非看不清这些阴影的面孔的形状,却能听到它们说话间带有回音和钟声,仿佛从天边传来,又像是从灵魂深处升起。无从隔绝也无从抗拒,就像是落进了魔鬼的茶话会,所有的矛头和焦点都指向了他,这些声音充满了煽动蛊惑和负面的情绪。

路明非已经有些分不清自己了,他的神智逐步动摇,意识也变得模糊,如果有片镜子他就能看见自己此时的模样,半张脸陶醉半张脸狰狞,神情肃穆又可怖,如魔鬼也如怒目金刚。

路鸣泽存在的时候,这些充满荼毒的情绪从来都不会涌向路明非,他只需要愤怒就好了,像电视剧里的主角,为了他要守护的人而战。然而现在这场交易已经没有了小魔鬼这个中间商,力量的代价全都反馈到了他的身上。

只不过这些都变得无所谓了,逃避不了的不如痛痛快快地面对。他连灵魂都能出卖,除了灵魂,他还有什么可以失去的吗?

所有那些被撕开的软肋都将是最坚硬的盔甲,他要改变,要接受命运,要去向剥夺他的人宣战,没有武器那就创造武器,用他的筹码,不是路鸣泽曾带给他的那个作弊码something for nothing,不劳而获,而是属于他自己的nothing for nothing,一无所有。

100%融合,18倍的增益!远超对战奥丁时的力量,正在毫不间断地产生,听他如臂挥指任由他挥霍,就像最忠诚的侍卫。

这一次没有人等着他,他的身份不是骑士也不是猴子,而是一位君王。曾经路鸣泽借着他的口说出过“吾重临世界之日,诸逆臣皆当死去。”

如今,他是来兑现这句诺言的。

整座东京上空的元素力都在暴动,无形而饱和的元素力从四面八方朝着歌舞伎町的中央汇聚,东京湾的海平面陡然下降,数万吨的海水以比先前更疯狂的势头穿越关东平原的地下。

淡淡的梵音从燃烧的东京街头响起,成千上万的回响,却都低沉地像佛龛里的诵经声,海蓝色的魔鬼站在元素风暴的正中心,静默如神祇,一切都寂静了下来。

光点从四面八方朝着贝希摩斯的手心汇聚,一道直径足有数十米的光束从地平线上升起。

但那不是光束,那是泛着金属光泽、压缩成液态汞状的水,其恐怖的密度足以击穿龙类的鳞甲。

致密的龙文如符咒般一圈圈镶嵌在液束之内,空气波嗡鸣震荡扫开,液束以超高音速冲入夜空,所过之处,建筑被夷为平地,金属迅速严重锈蚀。

高危级言灵·海渊之矢!

数万吨的海水形成了这根庞然的箭矢,并且以恐怖而准确的定位笼罩住了云层中飞掠的龙影。

贝希摩斯的目标是……龙化的路明非。

而此时路明非正不断地朝着藤原信之介逼近,只差一点,他就能抓住那个圆脸的男人。

没有避让也不存在避让,在即将被液束命中前的那一刻,原本收拢的膜翼瞬间舒展开来,翼膜鼓胀犹如迎风的船帆,他翻滚着俯冲,以一种夸张的姿态将自己横停在言灵液束的正上方。

数千米的高空没有多余的元素,但有足够紊乱的风可以供君王挥霍。

路明非朝着下方急速升高的言灵液束缓缓虚握。

暴风骤然间降临,铺天盖地的风流从天上天下涌来,在他的意志下集结。当利爪完全收拢,缠绕在长剑上的君焰迎风暴涨,白色的火龙卷凭空出现,咆哮着吞没了如此巨型的言灵攻势。

焚烧!

无比的高温在夜幕下铺散开来,包裹着液束的洁白火龙卷就像一根极粗壮的闪电,连接着天空和大地,骤然间惨白的光点亮整个东京。

只是几个呼吸过去,东京湾数万吨的海水就在路明非的一个念头下焚烧殆尽。燃烧产生的巨量水蒸气堪比核弹爆炸时掀起的蘑菇云,但剧烈的暴风又将这团庞大的蒸汽云撕得粉碎。

黑色的直升机被彻底掀翻,机身在空中翻滚,巨大的应力让螺旋桨发出金属扭曲的尖叫,就像飞鸟折翼的哀鸣。

紧接着空中仿佛诞生出一只无形的巨手,拨动数十吨重的直升机,将坠落的机体硬生生调转了方向,朝着路明非砸去。那是言灵的力量,隔着数千米的距离,贝希摩斯向这架直升机发动了言灵·铁流。

失去视力的藤原信之介痛苦地跪倒在舱门前,却因为直升机在空中翻转,他不得不双手死死地搀扶着扶手保持身体的平衡。

轰鸣的噪音几乎要刺破他的耳膜,他的眼窝还在流血,剧烈的头疼加上晕眩感让他觉得头颅都快被劈开。

这个圆脸男人终于打起了退堂鼓。

现实和他的计划完全不符,按道理这一次也应该像上一次那样,不管是君王还是学院都会成为他的棋子被他玩弄于股掌中。

在潜伏高天原的这段时间里,藤原信之介早就摸清楚了蛇岐八家的内部情况,他知晓樱井七海的秘密,也知道樱井七海为了复兴家族的决心。

路明非作为一个能和白王以及奥丁战斗的怪物,他身上蕴藏着的龙骨的价值足够让蛇岐八家重获辉煌,或者说进入空前绝后的时期,从此蛇岐八家将不再是日本分部的代名词,而是一个堪比卡塞尔学院的存在。

儿子和野心,也就是血亲和家族,樱井七海是个聪明人,这之中的利害她不可能不清楚。藤原信之介原以为掌握了这两个属于樱井七海的命脉,就能让这个桀骜不驯的女人屈服。

然而他没想到樱井七海这个疯子,居然可以做到无视自己亲生儿子的性命,宁愿鱼死网破也不愿意出卖学院这些人的性命。

那个年轻的风魔健治,还有那个高天原的光头店长,一个筋疲力尽的混血种和一个毫无血统的普通人,两个人以伤换伤不要命的打法,联手起来居然能将他逼成这样。他的腹部被那个不知名的言灵撕出了一道夸张的贯穿伤,一只耳朵被座头鲸咬掉,身上大小伤口更是不计其数,虽然他能用时间零暂缓流血的速度,但这样下去迟早他会因为缺血而失去行动能力。

疯子,都是疯子!藤原信之介心想。

不管是卡塞尔还是蛇岐八家的人,都是一群为了正义都不顾性命的家伙,都疯了,和这种人做敌人才是最恐怖的,他必须离开这里,绝对要离开这里!

面对死亡时的本能战胜了恐惧,藤原信之介伸出僵硬的手摸索着去取挂在舱门边缘的降落伞背包。

但忽然间他想起了什么,猛地转过身,锋利的折刀以时间零的急速试图斩向身后。

可一切都来不及了,挣脱束缚的银发年轻人连人带刀撞入了他的怀中。突如其来的冲击瞬间破坏了藤原信之介苦苦支撑的平衡。

“你以为你逃得掉吗?!”

风魔健治大声嘶吼,他口中喷出血沫,眼神却那样纯澈那样嫉恶如仇,他的风衣全身上下都被血浸泡得湿透,肩膀处的刀伤深可见骨,正是依靠直升机的翻滚,他才凭借自身的重量摆脱了刺穿肩胛骨的匕首。

长刀捅入了藤原信之介的右肩,两个人同时坠入了空中,风魔健治的手紧紧地箍住藤原信之介的肩膀,直升机在他们头顶着起了火。

原本风魔健治瞄准的是藤原信之介的心脏,却没想到对方的警觉性如此之高,哪怕遭受重创也能在几个呼吸间反应过来异常。看来想要彻底杀死对方,只能再次动用言灵了。

黄金瞳的微光在风魔健治眼中闪烁,他要强行催动言灵,这是他今晚第四次燃烧血统了,如此压榨力量让他的身体早已到了极限,血顺着他的嘴角不停地往外溢。

这个在家族成员的眼里是靠和佐伯龙治代局长生前走得比较近而且老爹是死去的风魔家主才坐上代局长位子的风魔健治,此时此刻凶狠地像狮子一样要咬断猎物的喉咙,哪里还是不久前那个初出茅庐对待什么事都恭敬礼貌的年轻人。

“你这个疯子!命都不要了吗?!”藤原信之介强忍着剧痛大吼,“这么想死,那我就成全你!”

枪声在风魔健治的胸口响起,年轻人难以置信地缓缓松开了握刀的手,错影的释放被中断。

藤原信之介丢下没有了弹药的手枪,抬起脚将风魔健治从自己的身上踹开。作为老练且惜命的刺客,他身上还藏着最后用来保命的简易降落伞包,只要能让他降落到地面,哪怕没了视力,凭借时间零他也能全身而退。

可下一秒,他听到了一声脆响,那是拉环的声音,就在他的背上。

风魔健治没有死!

这个年轻人在撞向他的时候,就将一颗从机舱顺走的高爆手雷挂在了他后背的衣缝上,此时凭借被踹开的反力扯出了手雷的保险栓。

“为什么!为什么!”

圆脸男人彻底慌了神,先前的战斗他伤到了肌腱,背后的手雷在他现在所能触及的死角区域。

“为什么?”风魔健治背着降落伞包远离,他的声音被风声模糊,却仍然遥遥传到了藤原信之介的耳中。“你是问我为什么没有死,还是问我为什么拼了命也要杀你?”

看着那个以冷静狡猾著称的圆脸男人此时正不顾优雅和脸面疯狂地试图拽下背上的手雷,风魔健治感觉自己就像是在观看一场滑稽的小丑表演。

“我那个干叔叔说过,出门做坏事,要有万全的准备,要穿防弹衣!”

他忽然掀起嘴角恶狠狠地笑了起来,像个打了胜仗的街头混混。

“这些年我一直在找你,加图索家的特使,和蛇歧八家下达的追杀令无关,我只是要寻仇,杀人偿命天经地义。”

说完,他拉开了降落伞包,下落的身形陡然减缓,鸡贼程度一如当年的乌鸦,在他那身浮世绘里衬下叠加着厚实的防弹衣,那颗致命的子弹此时就嵌在防弹衣的夹层里。

藤原信之介来不及发出任何多余的声音,身影已经没入浓浓的蒸汽云中,只是短短一刹那就已经消失不见。

风吹过风魔健治那张逐渐疲惫的脸,大仇终于得报,他也终于能如释重负了。

几秒钟后下方远远传回了轰然的爆炸声,风魔健治低头望去,一簇淡淡的火光倒映在他瞳孔中缓缓盛放,如同黑夜里的昙花。

然而畅快也像昙花一现般短暂,风魔健治的心慢慢平静了下来,他忽然想起某句让他印象深刻的话。

“无需申冤,自有公正审判……因为主曾说:‘复仇在我,我必报应。’”

这是圣经·罗马书里的句子,被摘抄在一本笔记的扉页。

后来在替佐伯龙治整理遗物的时候,风魔健治翻阅过并且记住了这句话,原意是劝诫世人不要以恶报恶,反要以善胜恶。但在笔记里,这句话的下面还有一行小字,像是笔记的主人后来添加上的。

“人间的罪过只有上帝可以裁断,他人无权介入,我也没有。”

风魔健治很好奇,圣经里有那么多的格言,为什么干叔叔偏偏要摘抄这一句呢?听上去就像是放纵罪人一样的话。倘若不介入他人的罪过,他人又怎能得到应有的惩罚?

他当然不清楚这句话对于佐伯龙治的意义,也不清楚这句话背后有关的人或事,他只知道这个代替母亲将他接回日本的干叔叔曾经有个黑道外号,听起来相当的威风凛凛,叫做乌鸦。

涡轮轴发动机在机舱内震动着咆哮,本就脆弱的机身彻底不堪重负,螺旋桨高速且不均衡地旋转,锋利地像四把巨型的钢刀,沿途斩切着周遭的蒸汽云。

路明非漠然地俯视着地面,他没有任何反应,只是平静地等待着。下一刻,燃烧的直升机呼啸着命中了这个展翼的魔鬼。

可想象中的碰撞却没有发生,仿佛有极致高温的透明领域环绕着这位沉默的至尊,咆哮的钢铁在接触到他的瞬间就融化成大片赤红的铁水,一如纸牌在魔术师的手中化作纷飞的花雨。

男孩打了个响指,狂风以他为圆心向四周扩散,扫过整片天空。

不再有雨了,云也全都消失不见。

一轮百年难得一遇的血月悄然挂在了天上,夜幕中只剩下狰狞的膜翼在挥动着,血色的月光照拂在路明非那修长的身躯上。

海水仍然在往城市里倒灌,却怎么也浇不灭君焰引发的大火。贝希摩斯从楚子航等人的身上拔出血矛,他站在燃烧的东京街头,浑身海蓝色的鳞甲反射着周围的火光。

那张布满鳞片的脸上看不出表情,可在路明非看来,贝希摩斯是在微笑,如故人重逢的微笑。

“残缺如你我这般重逢……当真讽刺至极……”

海蓝色的魔鬼第一次主动开口,他的声音那样的沙哑,带着沉睡万年的倦意,就像锈蚀的刀刮过青铜的立柱。“创生……杀戮……自相矛盾,看来弹指一挥间,连神也无法逃脱光阴的摧残。”

血色长矛合而为一,贝希摩斯没有去管重伤的楚子航等人而是消失在了原地,等到再次现身时,这位不同寻常的海洋与水之王已经出现在了东京湾。

水元素重新凝聚为贝希摩斯的身形,拖曳在他身后锐利的长矛划过波涛翻覆的海面。

海面立刻冻结,结冰声如千万片鳞甲在碰撞,冰原几乎是瞬间就产生,一线铁骑席卷了海平线,那是无与伦比的寒气。

“Fjölð veit ek fræða, fram sé ek lengra um ragna rök römm sigtíva.”

在这片临时的战场上响起起了古老而肃穆的预言,贝希摩斯声音像是洪钟在海底震荡。

那是古诺尔斯语,意思是“我知晓许多秘密,凝视远方,诸神的命运已注定在黄昏中湮灭。”

海蓝色的魔鬼抡圆了血色长矛,在空中划出完美的赤弧,矛尖呼啸着直指高天之上的路明非。

“这数万年前的赌约,是孤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