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十五的雪下得蹊跷,暮色四合时,青谷村的瓦楞已被积雪压得低垂,方家老宅门前两株橘树披着银甲,竹枝在檐角簌簌作响,香灰混着雪粒在铜炉里堆出尖尖的小山。
方凯对着佛龛第三遍叩首时,李茂财正倚着轮椅上剔牙:“瘸着腿还折腾这些?“
“前半辈子造孽...“老方佝偻的脊背在烟雾里起伏,檀香在他灰白鬓角结成霜花,“总得给后人攒点福报吧。“
“还是自求多福吧!你呀,两个月前才下的地,就想往外跑,还以为年轻小伙子呢!”
方凯鼻子哼了一声,转身推门,寒潮卷着雪粒扑进堂屋,他裹紧靛青棉袄,深一脚浅一脚往花厂走去。
两个月来,方凯渐渐恢复了脚力,在家呆不住,就找秀梅要了份差事,在花厂负责电路维护的工作,他年轻的时候,在水厂跟过师傅学过电路,还算对口,加之有个徒弟跟着,有什么爬高踩地的活,他做指挥,徒弟干就行了!秀梅也没什么不放心的。
进厂以来,方凯一心铺在工作上,传送带的老毛病给他根除了,用电高峰期的跳匝问题也解决了,厂里的工人一口一个方师傅,叫得他挺来劲得,尤其是打包车间的王春娥经常对他嘘寒问暖的,在家包了饺子,也会悄悄的捎上他一份,韭菜猪肉饺子的香气常常暖透整个值班室。
王春娥早年死了老伴,儿子女儿都去了城里发展,很少回来,见到方凯和死去的丈夫有几分相似,就忍不住上前搭讪,两人一来二回,便熟络起来,后来在秀梅的撮合下,方凯也想通了,打算和春娥搭伴过日子。
婚礼定在谷雨。正巧方明一家和小松一家驱车回到青谷村,当了见证人,王春娥翻出压箱底的绛红缎袄,方凯托人在县城打了对银镯子。仪式简单得近乎潦草——两碗汤圆,几挂鞭炮,倒惹得看热闹的麻雀扑棱棱飞满晒谷场。
好景不长,肝癌确诊书是立秋那天来的。方凯把CT片对着日头看了又看,指节攥得发白。
为了让春娥心情好一点,他在家里又种了一株忍冬,想着等养大一点,就带到病房给她看看,那年春天,种子发了芽,抽出了茎,嫩绿的藤蔓悄悄攀上红双喜剪纸,那花香也镌刻进仲夏的味道,引来蝴蝶飞舞。
经过一段时间的治疗,春娥的病情有所好转,中途回了一趟家,也发现了这株飘香的忍冬,来了闻花的闲情,脸上也露出了久违的笑容。
万没想到,几日后病情突发逆转,等方凯把那盆金银花,搬到病房的窗台上时,春娥再没有心情看一眼。
那个冬天,春娥没能抵挡住病魔的侵蚀,像窗台上花儿一样,生命走向凋零。临走的那一天,她紧握方凯的双手,双眼望了一眼阳台上的金银花,用尽全身力气,说了句,“老方,感谢你不离不弃,一直陪着我,你看花儿要凋谢了,我也要走了!”
方凯颤着手擦去春娥额角的冷汗,“你看这金银双生花,咱们乡下叫夫妻藤...”。话音被心电监护仪的蜂鸣掐断。霜降那夜,最后一片花瓣坠地时,春娥枯瘦的手指突然攥紧他腕上的银镯。窗台的花盆里,忍冬枝条不经意间舒展出新叶。
方凯把脸埋进尚有余温的棉被,听见自己沙哑的呜咽在空荡的病房回旋。那一刻,他回想起一生中愧对的几个女人,赵丽、伍敏、桂花、李沫,一幕幕背叛和离弃在脑海萦绕,一阵阵悔恨的心痛涌上心头,他到此时此刻,才懂得,原来爱是细水长流的守望,责任是暗夜执灯的守候。
此时的窗外,今冬第一场雪正纷纷扬扬地落,像极了正月十五那晚,佛龛前纷纷扬扬的香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