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苏珊夫人(1)

I

苏珊·弗农夫人致弗农先生

12月,自 兰弗德

亲爱的兄弟:

记得前次分别之际,你曾好意邀我到教堂山盘桓数周,我一直对此心怀念想,着实无法拒绝这份欢乐。所以,如果你和弗农太太近日方便接待我的话,我希望能尽快见到自己仰慕已久的这位姐妹。这边好心的朋友们诚挚挽留我多住些日子,只是她们过于殷勤好客,兴致勃勃地安排了太多社交活动,与我目前的处境和心情都不太相符。我盼望着被迎入你们的可爱憩所,已经迫不及待了。

我期待结识你们的几个小宝贝,渴望在他们身上寻求一份慰藉,帮助我打起精神,面对未来的一切——因为我和女儿别离在即,正是格外需要勇气的时候。她亲爱的父亲缠绵病榻期间,我无暇旁顾,未能克尽母职,充分表达我对她的一腔关爱。而且我大有理由担心,我所托付的家庭女教师虽然薪水不低,对孩子的照料却未必尽心。所以,我已经决定把她送进城里最好的私立寄宿学校,我可以在去你那儿的路上亲自送她入学。瞧,我是那么决意要来,你切不可让我在教堂山吃闭门羹的。若是得知你们无法接待我,我的心里一定会非常难过。

你最感恩、最亲爱的姐妹,

S·弗农

II

苏珊·弗农夫人致约翰逊太太

自 兰弗德

亲爱的艾丽西亚,你以为我这个冬天会一直留在此地,可惜你想错了。你是大错而特错——说这话的同时,我感到十分悲哀,因为在刚刚过去的三个月里,我过得那么愉快,几乎是从未有过的开心。而眼下我却事事不顺。这个家庭的女性成员合起伙来针对我。记得我初到兰弗德时,你曾经预言过这种情况,而梅因沃灵先生的格外殷勤,也令我不免心生忧惧。记得我在驱车前往这家的路上,曾经暗暗地对自己说:“我喜欢这个男人,但愿上帝保佑,这件事不会带来什么害处!”不过,我仍然拿定主意要谨言慎行,切记自己刚刚守寡四个月,要尽量保持安静低调。我也一直是这么做的,亲爱的。除了梅因沃灵先生以外,我从未接纳过别人的关注。我回避了所有逢场作戏的调情,对围在身边的任何人都未加青睐,只对詹姆斯·马丁爵士略略给以注意,以便拆散他和梅因沃灵小姐之间的姻缘。然而,如果世人能够获知我在此事上的动机,他们肯定会对我心生敬意。我作为冷酷无情的母亲已经名声在外,但是我当时之所以那么做,纯粹是出于神圣母爱的驱使,完全是为了自己女儿的好处着想。假使那个当女儿的不是天底下最笨的妮子,我这番苦心效力本该获得应有的报偿。

詹姆斯爵士确已向我提亲求娶弗雷德里卡。然而这个弗雷德里卡,真是我命中的克星,她是那么激烈地反对这门亲事,所以我认为最好还是先把这个计划搁置一阵。我曾经不只一次地感到后悔,觉得当时莫不如自己嫁了他。其实,他但凡精明强干一点,不是这样孱弱得让人瞧不起,我肯定会嫁给他的。但是我必须承认,我在这方面的确相当地罗曼蒂克,仅凭财富是无法让我满足的。整个事态非常地令人恼火:詹姆斯爵士离开了,玛丽亚为此大为光火,梅因沃灵太太也无端地吃起醋来。简单和你说吧,她对我妒恨到了如此地步,一怒之下怕是要找她的监护人去告状呢——只要她还能跟他说得上话。如果事情当真这样发生,我一点儿都不会感到吃惊。然而,你的丈夫是我坚定的朋友,当年她结婚时,他已经宣布跟她一刀两断,老死不相往来,这真是他这一生中最令人感激、做得最漂亮的举动。所以,记着我的话,让他把这份厌弃继续保持下去吧!这里当下的状况令人悲哀,从未见过有哪个家庭变得如此面目全非,所有的人都处于交战状态,梅因沃灵先生简直都不敢和我搭言了。事到如今,也到我该走的时候了。因此,我已经决意离开他们。我希望这个星期内能在城里[1]见到你,舒心地过上一天。如果我仍然像从前那样见弃于约翰逊先生,那就请你来威格莫尔街10号和我见面。不过,我希望事情总不至于此,因为约翰逊先生纵有千般不是,毕竟是个深受景仰的体面人,众所周知,我与他的太太至亲至厚,他若是怠慢我,自己的脸面上也会很难堪。

路上我会在伦敦稍事逗留,然后再前往那个让人难以忍受的小乡村——我的目的地是教堂山。请原谅我,亲爱的朋友,我实在没别的办法了。但凡英格兰还有另外一个地方愿意向我敞开怀抱,我都不会投奔那里。我打心眼儿里讨厌查尔斯·弗农,他的太太则令我生畏。然而,我必须在教堂山这地方待下去,直到有更好的去处为止。小女将随我一道进城,在那儿我会把她托付给威格莫尔街的萨莫斯小姐照料,直到她变得通情达理一点。她在学校也能结交一些体面的朋友,因为那儿的女孩子全都出身于上流门第。说到学费么,实在贵得出奇,大大超乎我的支付能力。

再会,我一到城里就给你去信。

你的永远忠实的,

S·弗农

III

弗农太太致德·寇西夫人

自 教堂山

亲爱的母亲,很遗憾地告诉您,我们无法如约陪您过圣诞节了。如今发生的情况,既剥夺了我们团聚的快乐,恐怕也不会带来任何补偿。苏珊夫人写信给她亡夫的弟弟,也就是我丈夫,声称马上要登门拜访。由于这次造访多半只是随兴而定,所以我也说不好她会住多久。我对此完全没有准备,眼下也弄不清她究竟为什么要来。无论从哪方面看,兰弗德对她都是最适合的——包括那种优雅奢华的生活方式,还有她对梅因沃灵先生的特殊依恋。虽说她自丧夫之后就开始越来越多地向我们示好,令我一直预感到,我们迟早得接待她的来访,但我还是万没想到她这么快就要离开兰弗德。我觉得,弗农先生当初在斯塔福德郡[2]的时候,实在过分善待了她。且不说她总体上性格如何,单就她在我们的婚姻第一次遇到难关时表现得那么工于心计、那么虚伪刻薄地对待他,就实在令人难以原谅,任何一个温和敦厚略不及他的人,都不可能不放在心上。当然,她是他哥哥的未亡人,若是境遇不佳,我们肯定会给予一些金钱上的帮补;可我总是忍不住地想,他真的完全没必要再三恳请她到教堂山小住。不过,天性使然,他总是把人想得太好:她那假惺惺的悲伤、悔过的表白和从此谨言慎行的空泛决心,就足以软化他的心,让他对她的“诚意”信以为真了。但是,就我自己而言,我依然不相信她:虽然苏珊夫人在信上说得似乎很像那么回事,可我还是心存疑问,若不能把她来我们家的真正原因弄个明白,我委实放心不下。所以,我亲爱的母亲,您大概想象得到,我是抱着怎样一种心情等待她的到来吧?她将有机会施展她那远近闻名的魅力来争取我的好感,而我这方面当然要保持戒备,用心提防来自她的影响,而且这种无形的影响说不定还伴随着某种更为实际的内容呢。她在信里极热情地表示盼望和我结识,还无比亲切地提到我的孩子们,可是,这个女人对亲生孩子都漠不关心(我们且不用“冷酷无情”这样的词来形容她),又怎么会对我的哪个孩子心生怜爱?我还不至于傻到连这都相信。弗农小姐将在她妈妈来这儿之前被安顿在伦敦的一所学校。我很高兴,这对她、对我都好。能和她妈妈分开,对她肯定有益。一个如此少调失教的十六岁女孩,在这儿不可能成为一个令人愉快的良伴。我知道雷金纳德早就想着会一会这位颠倒众生的苏珊夫人,我们就指望他能早点到来,也好给我们解围。听说父亲的状况一直很好,我很高兴。

深深爱您的,

凯瑟琳·弗农

IV

德·寇西先生致弗农太太

自 帕克兰

亲爱的姐姐,我要恭贺你和弗农先生,因为你们即将在家中接待英格兰最有风情的一位尤物。作为一个调情高手,我一向都被告诫不可小觑这个女人的魅力。不过,关于她在兰弗德期间的行为,最近我道听途说地了解到一些情况,足以证明这个女人并不像一般人那样仅仅满足于单纯的调情,可以说她的志向更为高远,有心品尝更加甘美的征服滋味,不惜把别人的家庭搅成一团糟。她在梅因沃灵先生身上下了些工夫,让他的太太备尝嫉妒和悲伤;同时,她又向原本爱慕着梅因沃灵先生之妹的一位年轻人暗送秋波,生生夺走了那个可爱姑娘的恋人。

这些消息都来自史密斯先生,他新近从兰弗德来,要在本地盘桓数日(我们在赫斯特和威尔福德一起吃过饭);他在那边与这位女士相处了两个星期,所以,他提供的信息还是颇有依据的。

这该是个怎样的女人哪!我渴望见到她,所以当然要接受你的好意邀请。我倒想见识一下,她是凭着怎样的魔力才能做到如此地步——竟然在同一时间、同一所房子里,让两个本已心有所属的男人齐齐拜倒在她的石榴裙下;更何况,她已不复青春妙龄!很高兴得知弗农小姐不会随她母亲一道前往教堂山,因为这位小姐毫无可取之处,甚至一点礼仪都不懂;据史密斯先生讲,她的性情既乏味又傲慢。当一个人将骄傲和愚蠢集于一身,任凭她再怎么巧饰装假也不值得一顾。就让我们无情地藐视这位弗农小姐吧。但是据我推测,苏珊夫人应当或多或少具有某种迷人的狡黠,若能亲眼得见、亲自探测,必定妙不可言。我很快就会来到你身边。

你永远亲爱的兄弟

R·德·寇西

V

苏珊·弗农夫人致约翰逊太太

自 教堂山

亲爱的艾丽西亚,接到你的便笺时,我正要动身出城。很高兴得知约翰逊先生对你前一晚的行动丝毫没有生疑。让他完全蒙在鼓里无疑比较好些,既然他那样顽冥不化,我们也只好耍些手腕。我已经安全抵达此地,弗农先生的款待真是令人无可挑剔。不过坦白地讲,对他太太的表现我就没那么满意了。在教养方面,她的确完美无缺,也具有上流社会女性雍容端庄的仪态,然而,言谈之间我还是隐约感觉到,她对我一向没什么好感。我曾希望她第一眼见到我就欢欢喜喜。虽然我尽可能地拿出亲切和悦的态度,但结果总归是徒劳。她不喜欢我。当然喽,想当初我确实百般阻挠我的小叔子与她结婚,如今她这种淡淡的态度也不出意料,可是话又得说回来,她至今仍对这桩六年前我曾牵涉其中、而且最终并未成功的计划耿耿于怀,足见她是一个气量狭隘、睚眦必报的女人。

我亦时有悔意,当年我们被迫出售弗农城堡时,没有让查尔斯把它买下来。但是当时的情况十分棘手,特别是城堡出手时正赶上查尔斯要结婚。我丈夫作为长子,倘若看到家族产业落入弟弟之手,自尊心难免会受到打击,这当中的微妙之处想必世人都能体谅。假设事情能够安排妥当,我们就不必搬出城堡,而是和查尔斯一道生活,并且设法使他保持单身;那我也不至于劝说丈夫将城堡转手他人了。可是查尔斯当时行将迎娶德·寇西小姐,这就令我有足够的理由做出那个决定。果不其然,如今他们生了一大群孩子,如果当初让他买下弗农城堡,能给我带来什么好处呢?我拦下了这件事,他太太很可能因此对我心生恶感。然而,当一个人打定主意不喜欢你的时候,从来就不需要什么理由。至于钱财方面,这件事倒没有影响他向我提供许多帮助。我还真挺看重他的,这个人是那么好哄!他们的房子不错,家具也很时髦,周围的一切无不透出富足和优雅的气息。我敢说查尔斯很有钱,一个人一旦在银行业闯出点名堂,就等于在钱堆里打滚了。可惜他们有钱却不知道怎么花,平时基本上没啥交际,也从来不到伦敦去,除非有事情要办。看来我应当尽量表现得木讷些才好。我有意通过孩子来赢得我那位妯娌的欢心。现在我已经记住每个孩子的名字了,正准备对其中的一个格外增加情感投资:那个小弗雷德里克,我常把他抱在膝上,为他亲爱的伯父而叹息。

可怜的梅因沃灵!不消说我是多么思念他,时时刻刻惦念着他。我一到这儿,就接到他一封情绪低落的来信,满纸都是对他妻子和妹妹的抱怨,哀叹命运的残酷。对弗农两口子,我只搪塞说信是梅因沃灵太太写来的;而我每次给他写信,则须打着和你通信的幌子。

你永远的,

S·弗农

VI

弗农太太致德·寇西先生

自 教堂山

亲爱的雷金纳德,我已经见过这位危险的尤物了,一定要给你描述一番,尽管我希望你很快就有机会形成自己的判断。她确实美貌超群。不管你心底如何质疑一个半老徐娘怎么可能充满魅力,但是我不得不说,像苏珊夫人这样的可人儿真是世间少有。她生得白皙娇嫩,乌黑的睫毛下藏着一双美丽的灰色眸子。她的实际年龄应该在三十五岁上下,然而从外表看去绝不超过二十五岁。我对她的美艳一向有所耳闻,但我当然不是她的崇拜者。即便如此,我还是不由自主地注意到她那集匀亭、聪慧和优雅于一身的非凡的美。她对我说话时,显得如此温柔、坦诚,甚至亲亲热热,假如我不知道她一直以来暗恨我嫁给弗农先生,假如我们二人素昧平生,我肯定会把她认作一位亲切的朋友。我相信,人们总是倾向于认为,内心轻浮者在行为上不可能端庄体面,内在粗鲁的人言谈话语也必定放肆无忌。至少在我的预料中,苏珊夫人应当颇有些轻狂的作派;然而,她的音容笑貌竟无比甜美,显得娇媚而又温柔,真的出乎我的意料。看到这些我很遗憾,因为这不是欺骗又是什么?她装得虽好,只可惜我太了解她了。她头脑聪明又讨人喜爱,待人处世八面玲珑,总能让交谈轻松愉快;她是很健谈的,一张巧嘴能言善辩,我相信她的这种能力太多时候都被用来颠倒黑白了。她说得我几乎相信她深爱自己的女儿了,尽管这么久以来,我一直认定情况与此完全相反。她提起女儿时,语调里充满温情和担忧,为了曾经疏忽孩子的教育而痛心地哀叹;然而据她讲,这是根本无法避免的,闻听此言我不由得想起,过去的一连多少个春天,这位夫人只顾自己在城里快活,却把女儿扔在斯坦福德郡,由一群仆人照料,或者交给某个比仆人强不了多少的家庭教师,于是我便对她的谎言生出了些许免疫力。

如果说她的风度让素来讨厌她的我都深受影响,你大约可以想见,这对于温厚的弗农先生会产生多么大的效力啊。我希望自己能像他一样真心相信,她是自愿选择离开兰弗德到教堂山来的。她若不是在那儿一住好几个月,过后才发现她那帮朋友的生活方式与她的处境和心情都不吻合,那我还有可能相信她失去弗农先生这么一位好丈夫之后或许心情低落,想离群静处一段时间——尽管她以前待他绝非无可指责;可我忘不了她在梅因沃灵家住了那么久,再想到她在那边的生活方式与现在不得不适应的生活有着多大的差距,我只能怀疑她是想挽回自己的名声(虽说为时已晚),这才改弦更张,离开那个实际上给她带来莫大快乐的地方。话又说回来,你的朋友史密斯先生报告的情况并不完全属实,因为她还经常和梅因沃灵太太通信呢。无论如何,他肯定是有点夸大其辞了。想想看,两个男人同时受到那么深的蒙蔽,似乎不太可能。

致以真诚的问候,

凯瑟琳·弗农

VII

苏珊·弗农夫人致约翰逊太太

自 教堂山

亲爱的艾丽西亚,承蒙你好心帮我照顾弗雷德里卡,我很感激,把这视为你我之间友谊的体现。你那一方无疑情深意重,可我怎敢勉强你做出如此之大的牺牲呢。那是个蠢丫头,简直一无可取之处。我不能让你为她浪费哪怕是一分钟的宝贵时间,所以你也不必再接她到爱德华街你的府上;特别是,她每次去贵府做客,都会严重耽误学校的课业,而我真心希望她在校期间能够专心致志地学习。我想让她学会优雅而自信地弹唱,因为她的双手和胳膊生得像我,嗓音也还不错。我自己幼时被家人过度宠爱,他们从不要求我专心学习什么,以致现在的我身无一技,没有优雅女性所必备的任何才艺。时下流行的教育观念,总是要求女孩子无所不精,掌握各种语言、艺术和科学,我却对此不以为然。要我看,钻研什么法语、意大利语和德语,纯属浪费光阴,而器乐、歌唱和绘画等方面的本领,或许能为一个女人赢得几声赞扬,却无法替她多吸引到一个追求者。毕竟,优雅的仪容和风度才是最重要的。所以,我的意思是,弗雷德里卡只要学点皮毛就可以了。我觉得庆幸的是,她实际上也不会在学校生活太久,所以什么都学不深。我希望她能在一年内嫁给詹姆斯爵士。你知道我的希望是蛮有根据的,因为弗雷德里卡是个大姑娘了,一个女孩子家,老大不小了仍然待在学校里,肯定觉得很丢脸。所以,顺便提一句,你最好别再邀她出来,我就是想让她感觉自己的处境糟糕,越糟越好。我笃定无论何时,只要我一句话,詹姆斯爵士就会再次提出求婚。同时我还要拜托你,等他进城后,你要帮我盯住他,别叫他对别的姑娘动心。时不时地邀他到你府上坐坐,跟他提起弗雷德里卡,免得他把她忘了。总地说来,我认为自己对这件事的处理非常值得称道,手段巧妙,考虑得周到而又体贴。有些当母亲的,遇到这么好的求婚者,恐怕人家第一次提亲时就会逼着女儿接受了。可我觉得,若是强迫弗雷德里卡违心地嫁人,自己会于心不安。所以我只好采取这个严厉的招法,促使她主动就范:让她吃足苦头,直到愿意接受这桩婚事为止——好啦好啦,让我们撂开这个烦人的丫头吧。你一定很想知道我在这里是怎么打发时间的,告诉你,第一个星期实在无聊透顶。不过现在情况有了些起色,弗农太太的弟弟也来了,他是个俊小伙,我觉得在这儿的前景变得有趣一点了。他身上有一种让我很感兴趣的东西,某种鲁莽而又随便的态度,我会花点心思调教他,帮他纠正。这个人活力充沛,看起来挺聪明,等他摆脱了他姐姐先前从旁施加的影响,学会更加尊重我之后,说不定会是个讨人喜欢的调情对象呢!驯服一个傲慢的灵魂,让一个先入为主讨厌你的人承认你的优越,这当中妙趣颇多。我已经用一份贞静矜持让他陷入困惑之中,接下来我还要狠狠刹一刹德·寇西家人身上那股自以为是的傲气。我要让弗农太太看看,她对弟弟的苦心告诫统统是白费唾沫,我要让雷金纳德认定,他的姐姐可耻地诋毁了我。这个计划至少能叫我开开心,稍稍抚平我含悲远离您和所爱之人的极度痛苦。

你永远的,

S·弗农

VIII

弗农太太致德·寇西夫人

自 教堂山

亲爱的母亲,您别指望雷金纳德能很快回家了。他要我告诉您,近来天气这么好,他情不自禁地接受了弗农先生的邀请,要在萨塞克斯多住一阵,他们俩可以一起外出打猎。他打算马上派人回家,把他的几匹马带过来。至于他什么时候才能回肯特见您,现在还说不准。亲爱的母亲,对您我并不隐瞒我内心里对他这种变化的感受,但是您最好别对父亲讲这些:他素来在雷金纳德身上心思太重,我怕他过于担心,会对他的身心大为不利。苏珊夫人略用心计,不到两星期就博得了我弟弟的欢心。简而言之,我有理由认为,他在这里逾期不归,说来是想和弗农先生去打猎,但至少有一半原因是出于对她的迷恋;自然,即便他在这里住得再久,我也无从享受原来那种姐弟共处、其乐融融的感觉了。说真的,这个肆无忌惮的女人所使的狡猾手腕让我很恼火,她完全颠覆了雷金纳德的判断力,这十足地证明了她那种危险的能力——要知道,他刚住进来的时候,曾经那么态度鲜明地讨厌她!他上次给我写信,还具体提到她在兰弗德期间的所作所为,那是一位了解她底细的绅士透露的。倘若事情如他所言,她必定会招致所有人的唾弃,而当时雷金纳德也完全倾向于相信此话属实。我确信,他对她原是鄙夷到极点的,认为全英格兰最不堪的女人也不过如此。他刚来的时候,显然认为她丝毫不值得尊敬或体贴,把她看作那种对任何男人的调情都来者不拒的轻浮女人。然而我得承认,她以处心积虑的行为表现消除了这种印象。我从旁观察,竟然找不出一丝破绽——毫无虚荣、做作、轻浮的痕迹。她显得那么有魅力,假如雷金纳德此前完全不了解她,那么他对她的好感绝不会让我感到奇怪。然而他现在对她如此着迷(我能肯定确是这样)既有违于常理,也无视自己内心原先认定的事实,实在是让我震惊。他对她一见之下就大为赞赏,但那种好感还停留在正常范围之内;她那优美娴雅的风度足以深深地打动他,本来也不出我的所料。可是,最近他每每提到她的时候,竟用上了很多不同寻常的溢美之词。昨天他甚至说,以她这样出众的魅力和才情,无论在异性心坎上造成多么强烈的影响都不足为奇。我回答道,可惜她的性情中存在不少缺点。而他却说,不管她曾有什么过失,那都得归咎于她自幼被家人忽视,没得到更好的教育,结婚也太早,但是总而言之,她堪称女性之中的翘楚。狂热的迷恋蒙住了他的双眼,使他越来越倾向于原谅或忘记她的劣行。这让我深感苦恼。我心里清楚,雷金纳德在这儿就像在自己家里一样无拘无束,如果他想要久住,并不需要我们发出邀请,否则我心里肯定要埋怨弗农先生当时对他的挽留。当然,苏珊夫人的心思,无非是卖弄风情而已,或是出于征服欲,想让普天下的男人都拜倒在她的石榴裙下。到目前为止,我丝毫看不出她有什么严肃的企图。但是,眼见雷金纳德这么一个有见识的年轻人被她玩弄于股掌之间,还是令我倍感羞辱。

谨致问候等语,

凯瑟琳·弗农

IX

约翰逊太太致S·弗农夫人

自 爱德华街

最亲爱的朋友:

我要为了德·寇西先生的到来向你道声恭喜,我建议你无论如何也要抓住他、嫁给他。众所周知,他的父亲身家丰厚,日后自然要传给他的。老雷金纳德爵士的身体已经十分虚弱了,不会长久地对你构成妨碍。我听说,大家对这个年轻人的评价很不错。所以,尽管没有人真正配得上你,我最亲爱的苏珊,但是这位德·寇西先生还算值得拥有。梅因沃灵当然会暴跳如雷,不过以你的手段,安抚他还不是易如反掌?况且,再严格的道义规范也不能要求你耐心等待他的解脱。我已经见过詹姆斯爵士了,他于上周进城住了几天,到爱德华街我家里拜访过几次。我向他提起你们母女,他对你那样念念不忘,简直令我确信他很乐意和你们当中的无论哪一位结婚。我让他看到弗雷德里卡有松口的希望,并且告诉他,她已经大有长进。我严词责备他居然向玛丽亚·梅因沃灵求爱,他辩解说,那只是随便找点乐子而已。于是,我们拿她的失望尽情取笑了一番。总之,我们开心极了。他仍和从前一样,蠢得不亦乐乎。

你忠实的,

艾丽西亚

X

苏珊·弗农夫人致约翰逊太太

自 教堂山

亲爱的朋友,十分感激你关于德·寇西先生的建议。我知道你完全是为我打算,可我现在还没拿定主意要不要按你说的去做。婚姻大事非同儿戏,下决心没有那么容易,尤其是我现在并不缺钱花;而且,在那位老先生去世之前,这桩婚姻很可能对我并无多少好处可言。的确,我可以自负地确信,只要我想,就一定能把他拿下。我已经让他见识了我的能量,征服了这颗原本不喜欢我、对我过去的行为充满偏见的心,可以欣然享受胜果了。我希望他的姐姐也不得不承认,在智慧和风姿直摄人心的影响力面前,来自任何人的恶意中伤都是徒劳的。我看得很清楚,我日渐赢得她弟弟的好感,这事让她心神不宁,我也知道她会竭尽全力来对付我。但是,既然我已经在他的心里种下了疑问,让他拿不准她对我的评断是否公允,那么我要想对抗她也将不成问题。这段日子以来,我开心地看到他对我日渐亲密,特别是注意到,由于我有意端起冷若冰霜的尊严架式,坚拒他那种无礼的露骨亲昵,他的态度已然发生了相应的转变;我从一开始就注意谨守懿范,那份端庄真是平生未曾有过的,然而我内心的支配欲也从未像现在这样明确。我已经用脉脉的温情和严肃的谈话完全征服了他,我敢说,他至少已经有半个身子坠入爱河了。这和普通的调情完全是两回事。弗农太太知道我有能力抵消她的恶意中伤,单凭着这份该遭报应的敏锐,她就足以猜到,我之所以表现得如此温柔贤淑,背后肯定不是没有算计的。不过,她爱怎么想、爱怎么做都随她去吧。有哪个姐姐能劝阻一个铁了心的年轻人坠入爱河,我还从来没有见识过呢!现在,我们已经逐渐发展成为情投意合的知心密友,简而言之,彼此之间形成了一种柏拉图式的神交。在我这方面,你可以相信,我不会再往前多迈一步了。那是因为,即使我没有深深地爱着另一个人,也绝不会把我的感情施舍给一个先前胆敢如此鄙视我的男人!雷金纳德是个漂亮人物,也算是无愧于你听到的那些赞誉,然而比起我们在兰弗德的那位朋友,他还差得太远。雷金纳德缺少梅因沃灵的那份优雅,不如他会献殷勤,更不像他那样满口甜言蜜语,让你听得通体舒泰。不过,他还算一个不错的陪伴,足以带给我一些乐趣,让我愉快地度过许多个时辰——若是没有他,我就得一天到晚想办法帮助我那位妯娌克服拘谨,要么就是聆听她丈夫那些没滋没味的废话。你描述的詹姆斯先生的情况,真是太让人满意了,我打算近期就把我的意图略微向弗雷德里卡透露一点。

谨致问候等语,

S·弗农

XI

弗农太太致德·寇西夫人

自 教堂山

亲爱的母亲,我真的越来越为雷金纳德感到不安了。我亲眼看着苏珊夫人对他的影响与日俱增,他们之间建立了一种极不寻常的友情,经常在一起长谈。她玩弄手段,极巧妙地卖弄风情,使他的判断力顺应于她自己的目的。尽管我认为苏珊夫人的计划未必着眼于婚姻,但是眼见他们之间的亲密关系这么快地建立起来,还是不能不心生警觉。我希望您能找个说得过去的借口,把雷金纳德叫回家;现在他根本无意离开,我已经三番五次地暗示他,父亲的健康状况很不稳定,如果再多说下去,就算在自己家中也会显得很失礼。如今她对他的影响力似乎无穷无尽,因为她已将他头脑中对她的不良印象抹得一干二净,哄得他不仅忘记了她过去的所作所为,更站出来替那些行径辩护。雷金纳德初到这里时,曾经坚信史密斯先生的话,说她在兰弗德期间曾经勾引梅因沃灵先生和一个已经同梅因沃灵小姐订婚的年轻人,让他们对她着了魔,而现在他却被她的花言巧语蒙蔽,认为那只是无中生有的恶意诽谤。他神情激动地亲口对我说,他后悔听信了史密斯的一面之词。我真心希望她从未踏进过这个家门!她到教堂山之前,我一想到她要来就觉得心神不宁;可我当初万万没有料到,这不安竟会是为了雷金纳德。我设想过,自己和她相处会很别扭,却没料到我的弟弟会变成这样一个女人的俘虏!他以前深知她的本性,并且打心眼儿里看不起她。我想不通,事情怎么竟至于此!如果您能设法让他离开这里,那就再好不过了。

谨致问候等语,

凯瑟琳·弗农

XII

雷金纳德·德·寇西爵士致其子

自 帕克兰

我知道,大多数年轻人都不会允许哪怕是最亲近的人探触自己内心的私秘。但是亲爱的雷金纳德,我希望你更明白事理,别像他们那样罔顾老父的牵挂,自以为有权拒绝向父亲倾吐心声,对他的忠告不屑一顾。你作为一个古老世家的独生子和代表,须知自己生活中的一举一动无不牵动着周围人的神经。尤其是婚姻大事,更是关乎一切——你自己的幸福,父母的幸福,还有你的名誉,皆系于此。我想你不至于故意瞒着我和你母亲,或者不考虑我们是否同意,就决然定下婚事。不过我还是不免担心,你可能被那位近来与你过从甚密的女士拖进一桩遭到全家族极力反对的婚姻。苏珊夫人的年纪是个问题,然而她品行上的问题更要严重得多;相比之下,你们之间十二岁的年龄差距倒显得无关紧要了。假如你不是被某种迷恋蒙蔽了双眼,哪里需要我再来复述她那些广为人知的恶劣行迹呢?

她怠慢亲夫、挑逗他人、奢侈无度、不知检点,如此种种实属劣迹昭彰,当时闹得沸沸扬扬,尽人皆知,至今仍然影响不散。在我们家里,由于查尔斯·弗农先生宅心仁厚,对她的既往向来淡而化之,不予苛责。然而我们知道,尽管他以君子风度宽宥待她,她仍然出于最自私的动机,无所不用其极地阻挠他和凯瑟琳的姻缘。

如今我年事已高,近来愈发多病,因此很希望看到你安定下来。我们自家的产业丰足有余,对于你未来妻子财产的多寡,我本无意放在心上,唯独其家世出身和本人的品行,却务必要无可挑剔。如果你相中的人选令人满意,我定会满心欢喜地予以支持;但是,对于一桩由对方处心积虑促成、最终必定带来悲惨结果的婚姻,作为父亲,我也要责无旁贷地坚决反对。依我看来,她的行为或许只是受到虚荣心的支配,或许是希望赢得一位对她成见颇深的年轻人的爱慕;不过,她的用意也大有可能比这更深。她生活拮据,自然会寻求经济上能让她受益的伴侣。你了解自己享有的权利,也知道我不能阻止你继承家族的产业,虽然在我有生之年,也并不是没有能力给你制造麻烦。不过,那样一种报复手段,我是无论如何都不屑为之的。

为父在这里把内心的态度和打算向你合盘托出,我不愿你出于惧怕而服从,而是希望你能基于理性和情感做出选择。假如听说你娶了苏珊·弗农夫人,我生活中的所有安慰将会毁于一旦。一直以来我为自己的儿子感到实实在在的骄傲,这份骄傲也将死去。我将以见他、听闻他的消息和想到他为耻。我写这样一封信,恐怕只是宣泄一下自己心头的压力,此外未必有别的作用,但我深感这是自己的责任所在:我要告诉你,你对苏珊夫人的迷恋在你的朋友圈中已经不是秘密,同时还要警告你当心这个女人。我很想听听,你为什么拒不相信史密斯先生提供的消息,一个月前你不是还对此深信不疑吗?如果你能向我保证,你对她并无别的想法,只想暂且享受和一位聪慧女性交谈的乐趣,而且是单纯地欣赏她的美貌和才干,不至于被这些蒙蔽双眼,对她的缺点视而不见,那就能叫我重新安下心来。如果你做不到这一点,也请你至少给我一个解释,究竟是什么让你对她的态度发生了如此巨大的转变?

致颂,

雷金纳德·德·寇西

XIII

德·寇西夫人致弗农太太

自 帕克兰

亲爱的凯瑟琳,很不幸,收到你上封信时,我因为感冒正卧病在床,眼神也不太好,无法自己看信,当时你父亲要读给我听,我只好答应了。这样,你对你兄弟的所有担心,就完全瞒不住他了。这让我深感不安。我本想等到眼睛稍微好些,就给雷金纳德写一封亲笔信,尽我所能来规劝他:对于一个处在他这个年纪、前程远大的年轻人来说,与苏珊夫人这种心机太深的女人发展亲密关系是非常危险的。我还想提醒他,你父亲和我现在有多孤独,在这漫长的冬夜里,多么需要他的陪伴和慰藉。至于这番话能不能起到任何作用,现在委实不好说。但令我特别担心的是,雷金纳德爵士一旦听说此事,一定会寝食难安,这是我们早有预料的。他看了你的信,立刻明白了你所担心的一切,我确信从那时起,这件事一直萦绕在他心头,一时一刻都不曾放下。他当即给雷金纳德写了封长信,让同一趟邮车捎了回去,内容全是关于此事的意见,还特别要求雷金纳德提供从苏珊夫人那边听来的解释,以反驳近来坊间纷传的那些令人震惊的流言。今早接到了你兄弟的回信,我把它转寄给你,因为我觉得你可能想要看看。这封信并不是特别令人满意,字里行间明确透露出的倾向,是一心要维护苏珊夫人。所以,即使他在信里对我们保证不会娶她,我的心里仍旧无法安生。不过,我已经尽力好言安抚了你父亲,他在看了雷金纳德的回信之后,显然已经放心了许多。我亲爱的凯瑟琳,这一切太让人生气了——你那位不受欢迎的客人不仅破坏了我们共度圣诞的计划,还给我们制造了这么多的苦恼和麻烦!替我吻亲爱的孩子们。

爱你的妈妈,

C·德·寇西

XIV

德·寇西先生致雷金纳德爵士

自 教堂山

亲爱的先生:

我刚刚收到您的来信,一时间感到前所未有的震惊。我猜想,这都是姐姐的功劳吧,她对我的描述伤害了我在您心目中的形象,让您如此忧虑不安。我真不明白,她怎么会这样理解整个事情,因此搅得自己和全家人都不得安生——她说的事情纯属子虚乌有,我相信除她以外,没有人会想到这种可能性。指责苏珊夫人心怀这种企图,就等于完全否定了她那出类拔萃的判断力,而对于这一点,即使那些切齿痛恨她的人也从来不曾否认过。同样,我自认为具有一定的常识,倘若怀疑我如此待她是存了婚姻方面的想法,也是大大地低估我了。我们之间的年龄差距根本就是无从逾越的障碍。所以我恳求您,亲爱的父亲,别再胡思乱想了,打消您的怀疑吧,这份疑心无论对您自己的安宁,还是对于我们父子间的相互理解,都会造成极大的伤害。我和苏珊夫人作伴,并没有其他想法,只想暂且享受和一位绝顶聪慧的女性交谈的乐趣——就像您信里说的那样。弗农太太倘能考虑到我在她府上久住,是出于对她本人和她丈夫的感情,她就会较为公正地认识我和苏珊夫人的关系了。可惜我姐姐对苏珊夫人成见太深,不可能改变看法。她对丈夫的爱,本身是值得嘉许的,但正是出于这份爱,她始终无法宽宥苏珊夫人当初曾经阻拦过他们的婚姻,认为这是苏珊夫人自私自利的表现。然而在这件事以及其他许多事情上,世人都严重地伤害了那位女士,每当看不清她的行为动机时,就不惮以最坏的恶意来妄加揣测。当时,苏珊夫人听说了一些非常有损于我姐姐令名的消息,唯恐这桩婚事会毁了弗农先生的幸福(她对他向来十分关怀),这才加以拦阻。事实真相就是如此,它不仅解释了苏珊夫人行为的真实动机,消弭了加诸其身的所有指责,同时也足以证明,坊间那些说三道四的流言是何等不足凭信——因为一个人无论多么正直,都难逃恶意的诽谤和攻击。倘若连我姐姐这样恬然自安于世外,既无犯错机会、又无犯错意愿的人,都无法避免他人的责难,那么我们就更不能轻率地指责那些置身于万丈红尘之中、周遭充满诱惑的人,仅仅因为知道他们确实拥有犯错的条件和能力,就随意说他们犯下了这样那样的错。

我为轻信查尔斯·史密斯捏造出来中伤苏珊夫人的不实之辞而深感自责,因为如今我已经认识到,那些人多么严重地伤害了她。说什么梅因沃灵太太醋海生波,这完全是他在无中生有,他又说苏珊夫人夺走梅因沃灵小姐的爱人,也纯属无稽之谈。詹姆斯·马丁爵士受那位年轻小姐的引诱,对她略加注意也是有的。他是位富有的绅士,可想而知她是有心要嫁给他。人人都知道,梅因沃灵小姐的确是想钓金龟,然而她在一个魅力远超过她的女性面前显得黯然失色,失去了将一位可敬男士拉进苦海的机会,对此恐怕没有人会表示同情。然而苏珊夫人却完全无意于这种征服,她一旦发现梅因沃灵小姐由于爱人的背叛而怒火万丈,便不顾梅因沃灵夫妇的恳切挽留,毅然决然地离开了那家人。我有理由相信,詹姆斯爵士曾经正式向她求过婚,但是她一获知他的心意便立即抽身而去,离开了兰弗德,就凭这一点,任何胸怀坦荡的人都必须还她一个清白。亲爱的先生,我相信您能看出以上这些并无一句虚言,并会据此公正地评判一个备受伤害的女人的真实品性。据我所知,苏珊夫人来到教堂山,所抱的意图无不高尚而且友善。她谨言慎行、节俭度日,堪称典范;她无比尊重弗农先生,这和他的美德完全相配;她一心想博得我姐姐的好感,这份诚意实应收获比现在更好的回报。作为一位母亲,她也无可非议。她把女儿安顿在能够接受适当教育的地方,这体现了她对孩子浓浓的爱。只因她不像大多数母亲那样听任盲目而软弱的情感驱使,才被人批评为缺乏母性的温情。然而,任何一位明事理的人都会懂得珍视和推崇她这种导向正途的母爱,也会像我一样,希望弗雷德里卡·弗农不要辜负母亲的一片慈爱,表现得比先前更好一点。亲爱的父亲,我对苏珊夫人的真实态度都已写在这里,看了这封信,您就会知道我是多么欣赏她的才能,又多么钦佩她的人品。我诚心诚意地向您郑重保证,您担心的那些事都是无谓的空穴来风,倘若您仍然不相信我,那将让我感到莫大的羞辱和痛苦。

谨致颂祺等语,

R·德·寇西

XV

弗农太太致德·寇西夫人

自 教堂山

亲爱的母亲:

我把雷金纳德的信寄还给您,它能让父亲安下心来,我感到由衷地高兴。请您把这话转告父亲,并说我恭喜他去了一大心病。但是,私下里我得对您坦白,这封信仅仅让我相信,雷金纳德只是目前还没有和苏珊夫人结婚的想法,可是谁又能说得准,三个月以后他是否仍然如此呢。对于她在兰弗德期间的行为,他给出的解释似乎很可信,我也希望这是真的;然而,他掌握的信息肯定都是听她亲口说的,所以我非但不怎么相信,反而更多地感到痛心,因为他们连这种话题都可以倾心交谈,可见彼此之间亲密到了何等程度。很遗憾我让他不高兴了,但是看到他那么急切地为苏珊夫人辩白,我还能指望从他那儿得到更好的待遇吗?他现在对我确实非常不满,但我仍然希望自己并没有对她妄下判断。可怜的女人!尽管我有足够的理由不喜欢她,但此时此刻却不由自主地可怜她,因为现在她真的苦恼极了,原因也不只一端。今早她接到一封信,是她女儿所在学校的负责人写来的,要求她立即把弗农小姐接走,因为校方发觉这姑娘试图逃跑。至于她逃跑的原因和去向,信里都没有交代。不过,鉴于此前她在学校的境况似乎好到无以复加,这一举动实在令人遗憾,当然也让苏珊夫人格外伤心。弗雷德里卡大概有十六岁了,也该懂点事了。但是,听她母亲的口风,这孩子的脾气恐怕乖张得很。然而话又说回来,在她成长的过程中,毕竟没有得到妥善照管,她的母亲理应记得这一点。弗农先生在苏珊夫人做出决定之后,当下便启程去了伦敦。他的任务是尽量说服萨莫斯小姐,让她把弗雷德里卡留下,如果说服不成,就把那姑娘接到教堂山来住一阵子,直到找到其它办法来安顿她。

此时此刻,苏珊夫人正在雷金纳德的陪伴下,沿着灌木丛散步,聊以遣怀,想必还要利用这种令人悲伤的情境,唤起他的万般柔情。关于这件事,她对我谈了很多,言辞很动听;我不愿意显得刻薄,要不然恐怕得说,她的话说得过于漂亮,反倒显得真心不足了。我还是不要挑她的毛病吧,将来她有可能成为雷金纳德的妻子呢!但愿不会!我何苦要比其他人眼光更敏锐呢?弗农先生声称,在展读来信的那一刻,她那忧伤的样子是他平生从未见过的。难道他的判断力竟不如我吗?她很不情愿把弗雷德里卡接到教堂山来,这也不难理解,因为那样做好像并不是惩罚那孩子的恶劣行为,反倒是在纵容鼓励她似的。只是眼下没有别的地方可以安顿她,再说,她在这儿也待不了太久。苏珊夫人对我说:“亲爱的弟妹,你肯定能理解,我女儿来这儿期间,咱们大有必要对她严格一些。这虽然令人心痛,却是必须的,我会努力强迫自己做到这一点。我这一向恐怕是太放纵了她。不过可怜的弗雷德里卡的确脾气很坏,听不得一句责备。所以请你务必支持我、鼓励我,如果看到我太软弱,一定要提醒我硬起心肠来。”这番话听起来也算合情合理。雷金纳德对那个可怜的笨女孩气不打一处来。当然,他这样极度讨厌苏珊夫人的女儿,也要怪那个当妈的:他对那女孩的所有印象,无非来源于苏珊夫人的描述罢了。算了,无论雷金纳德的命运如何,我们至少能安慰自己说,我们都已尽了最大的努力来挽救他。再往后会怎样,只能听凭上帝的安排了。

永远爱您的,

凯瑟琳·弗农

XVI

苏珊夫人致约翰逊太太

自 教堂山

最亲爱的艾丽西亚,今天早上接到萨莫斯小姐的信,真是把我气坏了,我这辈子都没生过那么大的气。那小冤家竟然跟我玩出走!我从前丝毫都没看出来,她竟是这样一个小魔鬼。她那副温顺的样子,似乎完全继承了弗农家族的怯懦禀性;然而,当我在一封信中向她挑明了对于她和詹姆斯爵士未来的一些想法,她居然在接信后起了逃跑的念头。事情大概就是这样,至少我想不到会有别的什么原因。我猜她是要去斯塔福德郡投奔克拉克一家,因为除此之外她也没有别的熟人。总之,她应当受到惩罚,而且她必须接受这桩婚事。我已经派查尔斯进城去了,让他尽可能地把事情处理好。因为我无论如何都不想让她到这儿来。假如萨莫斯小姐不愿再收留她,你务必帮我再找一所学校,把她送走——除非我们能让她马上结婚。萨莫斯小姐在信中说,关于这次叛逆举动该作何种解释,她从那位年轻小姐的嘴里问不出一句话,由此更加证实了我先前的判断。我想弗雷德里卡是太腼腆,也太怕我,所以不敢吐露实情。不过,即便她叔叔能够和颜悦色地从她那里探听出一星半点的情况,我也并不害怕;我自信能够编出一个同样令人信服的故事。如果说我在哪个方面堪能引以为傲,那便是这高超的口才了。对语言的出色驾驭,自会赢得他人的尊重和钦佩,就像美貌能惹人爱慕一样。在这地方,我有足够的机会来锻炼我的语言天分,因为我的大部分时间都花在谈话上了。

雷金纳德总是心烦意乱,除非我俩单独相处。只要天气允许,我们就会一连几个小时在灌木林中相偕漫步。总的来说,我很喜欢他:这个人很聪明,也很健谈,但是有时候态度鲁莽,惹人恼火。他的性格中有那么一种荒唐可笑的敏感,每次听到什么对我不利的传言,总是要追根究底地逼着我解释清楚,直到他认为弄清了整个来龙去脉才算作罢。我知道这是一种爱的表现,但是说实话,我对此并不特别欣赏。我极其偏爱梅因沃灵那种温和、大度的性格,他打心底里对我的美德深信不疑,认为我所做的一切都是对的。和那一位比较起来,我很瞧不起眼前这个人的小气多疑,他似乎永远在和自己争论,一边质疑内心情感的合理性,一边又为它辩护。说真的,梅因沃灵要比雷金纳德强多了——无论哪方面都是如此,只可惜他不能和我在一起!可怜的家伙!他嫉妒得发狂,可我却一点都不难过,因为我深知嫉妒是爱的最好支撑。他一直恳求我允许他到乡下来,在附近找个地方隐姓埋名地住下,但是我决不允许这种事情发生。那些忘记自己的本分、也不在意世人眼光的女人是不可原谅的。

你永远的,

S·弗农

XVII

弗农太太致德·寇西夫人

自 教堂山

亲爱的母亲:

弗农先生已经于星期四晚间回家,带回了他的侄女。苏珊夫人当天早些时候收到他寄来的短信,说萨莫斯小姐断然拒绝弗农小姐继续留在她的学校里;所以我们就赶着做些准备,整个傍晚一直翘首期待着他们。他们到家的时候,我们正在喝茶。弗雷德里卡走进屋,怯生生的,我从来没见过被吓成这样儿的小东西。苏珊夫人刚刚还在流泪,为下一刻的见面而坐立不安,却于瞬间表现出完美的自制力,镇定自若地迎接了女儿,没有流露一丝一毫的柔情。她几乎没有和女儿说话。大家刚一落座,弗雷德里卡就忍不住哭了出来,随即被她母亲带了出去。过了好一会儿,苏珊夫人眼睛红红地回来了,情绪和女儿进门前一样激动。当天晚上弗雷德里卡再也没有露面。可怜的雷金纳德眼见他的漂亮朋友如此伤心,感到极度不安,一直用温柔而关切的眼光望着她;而我冷眼旁观,发现她对雷金纳德察言观色之余,时而现出一丝得意之态。这真让我感到难以忍受。这出感伤大戏整整演了一晚上,她的表现过于夸张做作,我由此确信,她心里没有半点真情实感。自从见过她的女儿之后,我对她更加气愤了。这个可怜的孩子显得那么愁苦,简直让我心疼。苏珊夫人绝对是过分严厉了,因为弗雷德里卡完全不像是一个脾气拗逆、需要严加管束的孩子;她看起来非常怯懦,沮丧而又懊悔。这孩子很好看,尽管不如她母亲俊美,而且丝毫不像她。弗雷德里卡相貌精致,但不像苏珊夫人那么白皙娇艳,而是继承了弗农家族典型的鹅蛋脸和温柔的黑眼睛,当她同我或者她叔叔说话时,小样儿更是分外甜美。因为我们待她很友善,自然赢得了她的感激。

她母亲话里话外总是暗示她的性格乖张,可我在她的脸上却没看出一丁点儿坏脾气的痕迹。这母女二人相处时我一直从旁观察,发现苏珊夫人始终态度严厉,弗雷德里卡则沉默而沮丧。这让我觉得,苏珊夫人其实根本不爱自己的女儿,从来都没有给她公正的评价,也不曾亲切地对待她。我一直都没有机会和我的侄女交谈,她很腼腆,我想我也看得出,有人在刻意阻止她和我过多接触。关于她出走的原因,至今还没有一个令人满意的答案。可想而知,她那位好心的叔叔在接她回来的路上没敢和她深谈,惟恐问得太多会惹她伤心。要是我当时能亲自去接她该多好!我想,在足足三十英里的旅途中,我肯定能问出事情的真相。应苏珊夫人的要求,那架小钢琴被搬进她的梳妆室,弗雷德里卡每天大部分时间都待在那里,据说是为了练琴。可是我每每从那儿经过,里面总是静悄悄的,也不知道她自己在房间里都做些什么。那屋子里书倒是不少,但是,像她这样一个十五年来一直无人管教的孩子,想必是不懂得、也不乐意读书吧。可怜的小东西!如果她从那居室的窗口望出去,所见的景象于她恐怕也不大有益。您知道,那个房间正好俯瞰着草坪,草坪边上就是灌木丛,她也许看得见自己的母亲和雷金纳德长时间地一起漫步,热烈地交谈。像她这个年纪的女孩,目睹此情此景倘若毫无想法,那就未免太幼稚了。给自己的女儿做出这种榜样,难道是可以原谅的吗?然而雷金纳德依然认为苏珊夫人是天下最好的母亲,而把弗雷德里卡贬得一文不值!他认定弗雷德里卡此次出走没有任何正当的理由,也不是受了什么刺激所致。我当然不敢说她真的受过某种刺激,但是据萨莫斯小姐讲,弗农小姐在校期间,从来没有丝毫固执乖张的表现,她简直是突如其来地策划了这次逃跑事件——有鉴于此,我无法轻易相信苏珊夫人的那番说辞,她声称弗雷德里卡只是受不了校规的约束,想要摆脱学业,这才动了逃跑的念头。她用这些话蒙蔽了雷金纳德,还想骗取我的信任。唉,雷金纳德,你的判断力竟被奴役到这种地步!他甚至不敢承认弗雷德里卡长相美丽,当我说她很美时,他只回答道,她的眼睛没有神采!他有时候言之凿凿地说她不明事理,有时候又说她只是性格成问题。简而言之,对于一个随时随地都在撒谎的人来说,前后矛盾是不可避免的。苏珊夫人觉得必须把问题归咎于弗雷德里卡,所以不免惺惺作态,一会儿装作原谅了她的坏脾气,一会儿又为她的心智愚钝而叹息。而雷金纳德只不过是这位女士的传声筒而已。

您永远的,

凯瑟琳·弗农

XVIII

发信及收信人同上

自 教堂山

亲爱的母亲:

我高兴地看到,我对弗雷德里卡的描述引起了您的兴趣,因为我相信,她完全配得您的关切。我若把自己新近得到的一个印象告诉您,您肯定会对她更添好感。我见到一些端倪,使我不由得猜想,她可能喜欢上了我的兄弟。她的目光常常凝注在他脸上,带着一种忧郁的倾慕,表情极为动人。雷金纳德当然很英俊,更难得的是仪态也很潇洒,非常引人注目。我相信她也深有同感。她平常显得沉静多思,略带忧伤,然而每当雷金纳德说了什么有趣的话,她的神色就会开朗起来,脸上绽出微笑。无论他讨论的话题多么严肃,我毫不怀疑,他说的每一个字她都听在耳中,记在心上。我很想提醒他注意到这些,因为您和我都知道,他的心是多么温柔易感。如果弗雷德里卡纯真无邪的感情能让他挣脱那位母亲的罗网,我们真得为她来到教堂山的那个日子而感谢上帝啦。亲爱的母亲,我想您肯定会乐意接纳这样一位儿媳的。当然,她非常年轻,受的教育也很差;此外,她那轻浮的母亲也是个糟糕的榜样。不过我可以有把握地说,她的性情是极好的,天赋也不错。她没有什么才艺,但是根本不像人们想的那么无知,因为她喜欢读书,大部分时间都花在阅读上面了。她的母亲比以前越发不爱搭理她了,我就尽量多叫她来陪我。我努力帮她克服羞怯,我们成了好朋友。尽管她在母亲面前从不开口说话,但是和我单独相处时也挺爱说的。显然,假如苏珊夫人能够好好对待她,这姑娘肯定会出落得更可爱。这样温柔多情的心灵,亲切体贴的举止,一派天然、无拘无束地流露出来,世上真是难找。她的小表弟和小表妹们都非常喜欢她。

爱您的女儿,

C·弗农

XIX

苏珊夫人致约翰逊太太

自 教堂山

我知道你很想听听弗雷德里卡最近的消息,说不定会埋怨我疏忽了你,这么久都不写封信。这丫头是两星期前的礼拜四由她叔叔接来的。当然了,她一到这儿,我第一时间就追问她为什么出走,并很快发现我原来的推断一点也不错:事件的根源就在于我那封信。我设计的前景把她吓坏了,结果,出于小女孩的乖张和愚蠢,她就决定逃出学校,立刻乘公共马车投奔她的朋友克拉克家。事实上她已经跑到两条街以外,幸好校方及时发现人不见了,这才把她追上,并抓了回来。以上就是弗雷德里卡·弗农小姐有生以来的第一件辉煌壮举。想想看,她还是个十六岁的毛丫头,就做出了这种事,等到长大成人后说不定要折腾到怎样惊天动地的地步呢。我特别生气的是,萨莫斯小姐为了标榜体面,竟然拒绝继续收留她。考虑到我女儿良好的家庭背景,其实这无非是个微末小节而已。想来想去,我只能认为这位女士主要是担心在这个学生身上赚不到钱。但无论如何,弗雷德里卡现在回到了我手上。她现在无所事事,便又春心萌动,继续尝试在兰弗德小住期间就已经开始的浪漫计划。她居然爱上了雷金纳德·德·寇西!她违背母命,拒绝了一桩打着灯笼都没处找的好姻缘——这还不算,她又不经母亲的许可滥施情感。在这个年纪的女孩子当中,再没见过像她这么愚蠢的。她必将成为所有人的笑柄!她的感情还算丰富细腻,然而她总是笨拙地把真心流露在外,就难免显得荒唐可笑,让随便哪个男人见了都瞧不起。

在爱情这件事上,光靠天真纯朴是没有用的。这丫头天生头脑简单,也不知道是真傻还是装傻。我不清楚雷金纳德是否看出了她的心思,其实他知道不知道都无所谓。他现在根本不拿她当回事,假如被他看破她的迷恋,她就更成了人家鄙视的对象。她的美貌很得弗农夫妇的夸赞,然而雷金纳德对此却无动于衷。她的婶婶特别喜欢她,这当然是因为她一点都不像我。对于弗农太太来讲,这丫头是个再好不过的陪衬:弗农太太最喜欢摆出一付沉稳端庄的模样,垄断交谈中所有的道理和智慧,弗雷德里卡永远都不会让她黯然失色。她刚来的时候,我曾经极力阻止她和她婶婶接触太多,不过现在我对她放松了约束,因为我笃定她能遵守我为她立下的谈话规矩。我的确非常宽容,但是你别以为我有一时一刻放弃了关于她婚事的计划。绝没有。在这件事上,我的决定从未动摇过,只是现在还没想好怎样具体实施罢了。我不想在这里着手行动,免得弗农夫妇又把他们的聪明脑瓜儿伸进来问东问西,而我眼下又没有钱进城。所以,弗雷德里卡小姐的事就只能再等等了。

你永远的,

S·弗农

XX

弗农太太致德·寇西夫人

自 教堂山

亲爱的妈妈,我们家里住进了一位不速之客,他是昨天到的。当时我正在照料孩子们吃饭,听见门前来了一辆马车。我想或许自己应该出面接待一下,就赶紧出了育儿室,刚走到楼梯上,就见弗雷德里卡迎面跑上来,脸色苍白如纸。她和我擦身而过,冲进了自己的房间。我立刻跟进去,问她出了什么事。“噢!他来了——詹姆斯爵士来了,我可怎么办?”这话说得没头没脑,我正要追问清楚,这时有人敲了一下门。来的是雷金纳德,他奉苏珊夫人之命,召呼弗雷德里卡下楼去。“是德·寇西先生!”弗雷德里卡的脸一下子变得通红,“妈妈叫我,我得走了。”

我们三人一道下楼,我看见雷金纳德惊讶地审视弗雷德里卡那惊恐的神情。在早餐室我们见到了苏珊夫人和一位绅士模样的年轻人。她介绍说,这位是詹姆斯·马丁爵士——您或许还记得,传言中她用计从梅因沃灵小姐身边夺走的就是这个人。不过,她将此人招揽到裙下,似乎并不是为了自己,抑或她改变了主意,要把他转让给自己的女儿。因为现在詹姆斯爵士不顾一切地爱着弗雷德里卡,也得到了那位妈妈的全力支持。然而我确信,那可怜的女孩儿并不喜欢他。尽管他的外形和举止都挺不错,但是我和弗农先生都觉得,这个年轻人非常缺乏头脑。

我们走进房间时,弗雷德里卡显得如此畏缩和迷茫,让我心疼得不行。苏珊夫人对她的客人给予了极大的关注,但是我想我看得出,她并不十分高兴看见他。詹姆斯爵士一直在絮絮叨叨,一次次为自己的擅自造访而客气地向我道歉,中间频频没来由地发笑;有些话他反来复去地说,比如他对苏珊夫人说他前些天见过约翰逊太太,光这一件事就说了三遍。他偶尔和弗雷德里卡说两句话,但更多的时候则把注意力放在她母亲身上。那可怜的姑娘一直坐在那儿,一声不吭,她低垂着眼帘,脸色忽红忽白,变幻不定。与此同时,雷金纳德静静地坐在一旁,把这一切都看在眼里。

最后,苏珊夫人恐怕是对这情形感到厌倦了,便提出到外面去散步。我们请两位男士稍候片刻,然后上楼去穿大衣。

在楼梯上,苏珊夫人请求到我的梳妆室里待一小会儿,只几分钟,因为她很想和我私下里谈谈。于是我把她带进房里。门一关上,她就开口说:“亲爱的弟妹,詹姆斯爵士来得实在太让人意外了,我这辈子也没这么吃惊过。他的出现是如此突兀,我想我需要为此向你道歉。然而作为一个母亲,他的举动让我觉得很荣幸。他对我女儿爱得痴狂,再见不到她就活不下去了。詹姆斯爵士是个性情和悦的年轻人,人品也极好,或许有点太啰嗦,但这点儿毛病花上一两年时间也不难纠正。从其他各个方面讲,他都是弗雷德里卡的绝佳夫婿人选。所以,我一直很开心地看到他对弗雷德里卡一往情深。我相信,你和弗农先生也会衷心赞成这桩亲事的。这种可能性我之前从未向任何人提过,因为考虑到弗雷德里卡还在读书,这件事暂时不便张扬。但是现在看来,弗雷德里卡的年龄已经不小了,不适合再给关在学校里,所以她和詹姆斯爵士的婚事也该提上日程了。我原本打算再过几天就详细告诉你和弗农先生的。亲爱的弟妹,我相信你能原谅我这么长时间一直都守口如瓶;不过你肯定也会同意,像这种事情,无论由于什么原因还处于悬而未决的状态时,小心谨慎、口风把得严一点总不会错。相信再过些年,当你也高高兴兴地为你那可爱的小凯瑟琳寻到这样一位家世、人品都无可挑剔的贵婿时,你就能够体会我现在的心情了。不过,感谢上帝,你不至于像我一样,为着女儿寻到一个好归宿就欢天喜地到这种程度。凯瑟琳将来必定妆奁丰厚,不像我的弗雷德里卡,没有享受舒适生活的幸运保障。”

最后,她要求得到我的祝福。我顺情说了两句。因为突然听闻这么大的一件事,我心里都乱成一团了,话也说不周全,那情景肯定显得非常尴尬。然而,她却充满热情地向我道谢,感谢我殷切关怀她和她女儿的幸福。她接着说:

“亲爱的弗农太太,我这个人不会说什么场面话,也不善于做作装假,向来是有啥说啥。所以,说两句推心置腹的话,你一定会相信此言不虚:在认识你之前,我就听到很多对你的赞美之辞,可当时我根本没有想到,自己会爱你爱到这个程度。我还得说,你对我的友情让我特别欣慰,因为我有理由相信,有人曾经试图在你面前说我的坏话。无论这些人是谁,我都要辜负他们的一番‘美意’了:我只想让他们看看,咱俩现在的关系有多么融洽,看看我们彼此间的深情厚谊。但是我不能多耽误你的时间了。你对我和我女儿是这样仁慈,愿上天为此眷顾你,保佑你幸福绵长。”

亲爱的妈妈,对于这样一个女人,您还有什么可说的?这段表白是如此诚挚,如此郑重!可是我仍然禁不住怀疑她说的每一个字。

至于雷金纳德,我相信他根本想不明白这是怎么一回事。当詹姆斯爵士到来的时候,他显得震惊而迷惑。他的注意力完全被那个年轻人的愚蠢和弗雷德里卡的窘迫吸引住了。尽管苏珊夫人私下跟他聊过几句,起到了一点安抚作用,但是我相信,他仍然感到痛心,不理解苏珊夫人怎么会允许这样一个男子追求自己的女儿。

詹姆斯爵士大大咧咧地表示要留下来住些日子,希望我们不要见怪,他说他也知道这样做很无礼,但他之所以如此不揣冒昧,是把我们当成自家人了——随后他又笑着说,但愿不久之后真的能和我们成为一家人。他说得这么露骨,就连苏珊夫人的脸上都有点儿挂不住了。我想她心里肯定恨不得马上把他赶走。

但是,如果弗雷德里卡的心思不出我和她叔叔所料,我们就必须做点什么,来帮帮这个可怜的姑娘。她不应当成为她母亲的手段和野心的牺牲品,我们也绝不能让她孤立无援地承受因之而来的恐惧。这姑娘既能慧眼识人,在天下男子当中独独赏识爱慕咱们的雷金纳德·德·寇西(虽然他对她不屑一顾),她就理当拥有更好的命运,而不是嫁给那个詹姆斯·马丁爵士。只要我能找到机会和她单独谈谈,肯定能问出事实真相。然而她似乎在有意躲着我。但愿她不是因为做了什么错事而不敢见我,但愿我没有错看了她。她对待詹姆斯爵士的态度,可以充分说明她完全了解事情的始末,而且感到非常难堪。不过我从中看不出丝毫鼓励或挑逗的意味。

再谈,亲爱的母亲。

您的,

凯瑟琳·弗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