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后,门子给银巧开门,银巧整了整衣领,临走前,忍不住回头问道:“那里的钥匙怎么你也有。”
门子苦笑道:“我来这里才两年,原以为那地窖里有财宝呢,所以乘老爷忘记带出门,偷偷拿出去锤了一把一模一样的。”
“那么,主子们为何要折磨那个人,她犯了什么。”
“没有,我问过了,什么错都没犯。”门子摇头道,见银巧脸上怀疑,又道:“有钱人家太闲了,这世上的穷人都不坏,想坏也坏不了,因为他们太穷,整日忙着养活自己和家里面,没闲工夫琢磨害人的事情,而富人如果不信佛,就会很闲,他们会琢磨各种害人的手段,琢磨了一辈人,就会停不下来,一日不害人就浑身难受,需要捉个人来折磨,并以此为乐。”
“你,你懂得很多。”银巧被这番大论惊住了,脸色苍白。
“这是我琢磨的,刚开始,我也怕,怕接下来就轮到我,所以天天琢磨,事情就怕琢磨,一天两天想不通,一年两年总该想通。”门子却也没有丝毫的得意,只是平静的述说着。
“我明白了,那你的打算是什么。”银巧有些懂了,但她看不到希望,出逃没有路引就会被抓,逃奴入了牢,多半生不如死,更别说她这样的女奴。落草更不用提,方圆百里就没听说贼寇出没,倭寇海寇数十年前就没闹了,倒是江洋大盗还时不时上通缉榜,可是这等人物都是飞檐走壁的武林高手,她手无缚鸡之力。
“最近听说有奴变,我们等等看,我和七奶奶一直在琢磨陈家财宝的位置,我有把握。”辉哥说到这里才开始有了神采,又道:“有了钱,逃到哪里都好说,我们能在当地置办田产,有了田产,就不会被当成外地人,本地人会跟我们结亲,结了亲就不会被人告发,即使跟人结仇,就算被告发了,也好使钱摆平,只要我们自己人不相互出卖,官府也不会深究,有钱人会比穷人更受欢迎。”
银巧深深看了门子辉哥一眼,从他眼中看出了星星点点,那是热切的野心。他仿佛在说有了钱,还有你跟七奶奶两个女人作陪,值得拼一回。想了想,再看他五官,这一次看得更刻意,却越来越顺眼,这是个好精明的男人,可以依靠的。她想通了,跟着这个男人逃走或许是个出路,陈家的主子们如此藏奸沽恶,她留下来迟早和那喜鳞一个下场。遂对他温柔一笑,点点头转身出了院门。
石岩背村,天窟前,仍然人声鼎沸。
黄道仁正在费力去搬动一个绞盘,是新修好了一个,多了一个绞盘,这个工期便能缩短,他是心急于早日见证墨家圣地,一刻都不想等了。
同行的友人之一张宝忽然苦笑连连,走了过来,摊开一纸,说道:“他不肯借银子给我,他还要跟我断交,我需要去一趟衢州,与他分说一二。”
“你不是说,这刘文燕是你的挚友,怎么找他借钱就断交,如此也配称挚友。”黄道仁正忙着,稍停片刻,才起身扶腰,问道。
“我,我向他说了此间之事。他听说是找墨家的圣地,欲复兴墨家,就发了怒,说我不配为圣人门徒,名教的败类。”张宝递过来一封书信,上面只是潦草的几行字。
“哎呦,易和兄啊,你怎么什么都往外说,咱们还没找到圣地呢,莫要没找到,最后反被当成笑话。”易和是张宝的字,黄道仁颇为不满的拧眉问责。
“我以为能拉他入伙,他是有学问之人,读书用功刻苦,胜我十倍,若能将他拉来,我们的墨家复兴大业,就多了几分把握。再者,此事或有隐患,我不能欺之啊。”张宝委屈不已。
“哎,像我们这样的不肖儿是异类,人家上进的,注定不能与谋,你省了这份心吧。”黄道仁十分不以为然,这个刘文燕明显一心仕途,他当然不肯跟墨家,这个儒家之仇敌沾染半点关系,乃至于坏了名声。
“我,我不能没了这个挚友,我想去说服他,当面说清楚,他就算听不进,见我心诚,也断不至于负我。”张宝仿佛下定了决心,语气很重。
但是黄道仁粗略看了一遍这封递过来的书信,上面的文字分明是随手挥就,笔划字字挂丝,竟无迟疑,就心中有数,十分不看好这个所谓的挚友,就劝道:“人家是好读书,肯上进的族中麒麟,你拉他入伙,岂不毁了他的仕途功名吗,这是多么大的仇呀,还是算了,莫要理会他了。”
“人各有志,这我也懂,可是,我,我难道要举世皆敌吗。”张宝说着,竟然挂下两行泪。
“我们当年选择走这条路,早就不能容于仕林了。”黄道仁铁青着脸,却没有丝毫痛苦和挫折,只有醒悟的明目,闪闪发光着,他很清楚儒墨不能两立,他选择墨家,就必然是与从前的友人们分道扬镳了,不过,这也无所谓,他想起了王朴的那番话,这几个月琢磨下,愈发深以为然了,大明快灭亡,而取代了大明的,有可能是那强势而起的东虏,若东虏得了天下,岂不是中国又一次亡于异族。
到那个时候,儒家还是墨家,又有何谓。所以,哪怕举世皆敌,他也不会动摇。
陈家的少爷陈小华带人气势汹汹来到石岩背村已然是黄昏渐入夜,他还是念着父亲的嘱咐,不敢和大名鼎鼎的黄家当面对着干,于是先派人去附近村子招来里正,保长之流,向他们陈述厉害,说是江西奴变,死者万余众,官府的公文发到县里,不许奴籍聚众,而石岩背村正聚集了近百名奴籍,这是违抗官府,不得不立行驱散。
里正洪大君听他一阵恐吓,顿时来了精神,这是老天爷送来银子啦。于是对陈小华信誓旦旦会连夜散出消息,告诫这些奴人们明日都老老实实留在家里,不许去那个工地。
散场以后,各自离去,但是走到一半,保长曾泉对里正洪大君问道:“我不明白啊,这事跟他陈家有什么关系,他怎么比官府的人还上心。”
“哈哈,奴变嘛,那些奴籍起来造反,要杀的就是陈家这种人。”里正洪大君却很通透,直言其根本。
“那让咱们替他陈家卖力气,累死累活的,还不给我们赏钱,这说不过去。”保长曾泉满脸厌恶,显然对陈家很有意见。
“那你去试试吧,老哥我劝你别去自讨苦吃,这位陈少爷出了名的虎父犬子,跟狗儿一样,屎都吃进嘴里,不让人的,陈家什么时候肯给我们这样的小人花银子。”
“娘的,有求与人,总不至于打杀我,我就去试试,最近实在是米钱忒贵了,我都几个月不见肉腥,今天拼命一回,不是嘴巴开荤,就是脑袋开荤。”
“呵呵,你这家伙皮粗肉厚,能挨得住打,我可不敢去讨没趣,哎呦,我家里有药酒,回头且给你送去,若你能讨来钱,那我就代大伙儿给你磕三个头,再叫齐了,一起去讨点丧良心钱。”
“没错,你说的对,这是丧良心的钱,我们给他陈家干这等脏活,这是要折寿的,他不给赏钱,我可不依,我他娘为了他陈家都把良心不要了,他敢不给我。”听了里正有一搭没一搭,暗中拱火的话,保长曾泉好似想通了什么,突然间格外理直气壮。这世上有两种钱不能欠,一个卖命钱,二是丧良心钱。
结果不出所料,陈家少爷平日都是欺负人惯了,岂是好脾气,怎能容忍一个小小的保长当面讹诈,一顿打自然少不了,等里正洪大君提一个药酒葫芦去保长曾泉家中,就见他鼻子都歪了,一个鼻孔塞了纸,略见血渍,嘴角和脖颈各有一团乌青色,身上更不知挨了多少拳脚,看他扭曲的如捣烂的死四脚蛇一般靠贴躺椅上,就知道伤的不轻。暗暗抽了一口气,幸亏自个儿没有去找死,这个陈少爷果然心狠手辣。
“娘的,为他陈家办差,不给钱就罢了,还要挨一顿毒打,这狗可恨。”保长曾泉见到里正洪大君,就忙不迭诉苦。
“不急,不急,咱们可以借势,听说那个黄家公子很大的来头,是县太爷都要巴结的那种贵人。”
“我的天,那么大来头,我们去投奔他,他肯收留吗。”保长曾泉嘴巴张大,咋舌不已。
“你傻,这种天上来的人物怎么会看的起我们,但是,我们可以借他的势。”
“老洪,你说我听。”
“咱们放出风声,就说黄家公子在挖的那个水池子里有宝贝,是一块千斤重的金子,陈家要抢走那金子。”里正洪大君想了想,又道:“咱们说的玄乎一些,越玄乎越像真的,那金子是黄家先祖在,在东晋年间,五胡乱华时,黄家先祖南逃,怕胡人南下,就埋在那里。这个黄道仁偶尔在家中的藏书里发现了这个秘密,就不惜花重金,要挖出宝藏。”
“这不会是真的吧。”保长曾泉呆呆的问道:“不然,那黄家的公子好好不在苏州,南京,杭州过神仙日子,无缘无故的,跑咱们这种穷乡僻壤来吃苦头,我估计真有这么回事,就算不是金子,也会是别的,总之,值钱的很。”
“你操心个屁,就是真的,那宝贝你也拿不了。”里正洪大君嫌恶的怼道:“黄家和陈家抢宝贝,我们分一点渣子就该知足了,咱们只要让陈家动了贼心,就一定有好处。”
“观音娘娘,我怎么没想到呢,早知那里有宝贝,我水性好,潜下去挖一块上来也是好的。”
“我说你,你,你摸不到的。不然人家还能费那个劲,派人下去摸,不比一桶桶的舀水强吗。”
那该是什么宝贝呢,等里正洪大君走后,保长曾泉一直在琢磨这个事,竟迟迟不能入眠,床那头的婆娘突然发了怒,怼了一句:“你就没有半点脑子,被人卖了都不知。”
“什么。”听了婆娘的气话,保长曾泉还在迷迷糊糊的想着这事,脱口而出问道。
“姓洪的出了名的坏,前些年为了一亩地,逼得村外那个胡寡妇跳河,你忘了。他能有什么好心,是存心害你命呢。”
“没有,是让我出去给他传一个闲话。男人间的事,你个婆娘不懂。”
“我不懂,就你懂,死了别连累我。”
这一段窝心话,把保长曾泉从美好的梦中,拉回苦楚的现世,是啊,他传闲话,到底能得什么好处,除了,除了得罪陈家以外。
念及此,保长曾泉从被窝子里腾起,不顾骂骂咧咧的婆娘,和哭闹的娃,心里只有一个念头,他该去找那个黄家公子。他突然间如同便秘很久,一包泻药下肚,瞬间从脑袋顶到屁股眼,都通透了,是啊,传闲话容易被陈家抓住再打一顿,而且,陈家刚刚才打了他一顿,而后就有这个闲话,准会先疑他。而他这般卖命,到底有何好处,找黄家才有那个好处,当然是先要好处。
想通了,就立马起来穿衣,连夜出门往石岩背村去。
实则并不需有人特意造谣,不过是一夜功夫,传开了,那个池子底下有藏宝。因为远道而来的黄家公子在这里耗费无数钱财,周围百姓就怀疑了什么,而近日,一向吝啬贪财的本地豪绅陈家也出手搅局,告诫那些个民夫不许去池子为黄家公子干活,这是干什么呢,陈家眼红这里的藏宝,怕落入黄家公子的手中,遂暗中使坏呗。无端为了一个小池子争抢不休,那里肯定藏了宝贝,而且数目巨大,连黄家和陈家这两个不缺钱的豪富家族都动了心,周围百姓心里立时活泛,四处聚集,有勇武朋友就找朋友,有青壮亲戚就找亲戚。陈小华不知,他的一番作为,反而适得其反,让百姓从四面八方聚众起来。
这边,黄道仁听说了陈家要对付他,暗中给他的工程使绊子。一脸疑惑不信的瞅着眼前这个自称是本地保长的汉子,面相看是个老实人,但黄道仁还是不信,因为他想不通陈家为什么有胆子得罪他黄家。他黄家可是有两个巡抚,一个工部给事中坐镇,其他门生,故旧遍布朝野。陈家不过一个进士,四十岁还没入仕的野进士,废了。这样的家势差距,陈家猪油蒙了心,不要活路才敢对他不敬。
“你刚才说的,是否添油加醋,若被我们查出来,绝饶不了你。”一旁的张宝也看出蹊跷,于是站出来厉声喝问。
“不敢,不敢,我说的都是真的,句句不敢假。”保长曾泉这辈子哪里见过这种尊贵大人物,心里直打鼓,额头毛汗火光下晶莹可见。
黄道仁看他这副畏惧之色,心里信了几分,想陈家老爷明明很是规矩,这个陈家公子怎么敢忤逆其父,哪有这种丧心病狂的儿子,那么就是陈家老爷在他面前做戏,实则暗藏不轨之心。然而这又图什么呢。
“想不通,不想了,我们回一趟县里,找县公理论去。”黄道仁想着,强龙不压地头蛇,眼前这个处境,他手上没钱又没人,实在不宜和陈家冲突。只能先去县里,明面上有对付他陈家的法子,就不要用阴谋手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