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头子,认识他们吗?”老伴冲着炕下站着的三男三女六个孩子问。老汉一双充满着新奇的眼睛慢慢地巡视着地上的人,摇头。“再看看。”还是摇头。“我呢?”贵林老汉的眼睛里闪过一丝亮光,老伴欣喜地刚要叫出声:“你爹认得我!”可那光亮骤然间又消逝了……
太阳已经下了西山,孩子们陆续地各回各的家,屋里只剩下了大儿子荣庆。窗外一缕柔和的光线落到了贵林老汉的脸上,他的脸看上去像一个熟透的柿子。荣庆扫视了一眼爹,像是睡着了,是那么安详,只是那双大眼睛却一直是瞪着的。荣庆想,忘掉了所有记忆的滋味是什么样的呢?妈盘着腿背对着老汉,在一口口地抽着自卷的旱烟。光线便和烟雾在窗口前交合了。屋子太静了,荣庆转着头寻找着可以排除掉这死寂的东西。一眼看到了土墙上挂着的管子,紫檀花梨木的木管不到半尺,因为年代久远而呈现出黑褐色的光泽。荣庆操起管子在黄昏的小屋里吹起来。
荣庆吹的是小时爹常吹的那首《武宝宁县大队队歌》。“你等会儿吹!”管子声停住了,妈挪向炕上爹的身边,俯下耳朵去听。老汉的嘴里嗫嚅出的一串音符全都像棉花糖一样粘连在了一起,妈和儿子茫然地对视了一眼。老汉的两眼一下子要放出电来了,嘴里说话的速度更快了,儿子央求着:“爹,您老慢点,想说什么?”声音慢了下来,儿子的头也慢慢地抬了起来:“妈,爹在唱歌呢!唱的是我吹的《武宝宁县大队队歌》,爹恢复记忆了。”老伴兴奋地也忙俯了身:“是,是这歌。老头子你记起来了,这是谁呀!”老伴忙不迭地指着旁边的大儿子,老汉的双眼又黯淡了下去。
管子声在贵林老汉的屋子里时起时落,一直到弯月东升了,老人还只是对那首曲子有反应。“妈,慢慢来吧。能回忆起来就说明有戏。”妈点头。“妈你说他怎么就对那首曲子记忆深呢?”荣庆不解。妈重又蜷回到了炕头去,一支烟就在她的中指和食指间燃了起来。一亮一亮的烟头,照亮了身旁贵林老汉疲惫的脸,妈的脸上仿佛有些释然了。“你爹小时候闹肺病,吐了血,人眼看不行了,你爷就把他带到村里南坛的冯师父那儿。这管子是冯师父教你爹的,每晚他都吹上一会,久而久之倒成了个癖儿,一天不吹嘴上就痒痒。说来也巧,不到一年他的血就不吐了。再后来是十八岁那年了吧!我和他已经订了婚了,他把你爷一年的卖草钱都在堤桥镇押了宝,输了个干干净净。要说你爹那时呀,可真有哏劲儿!输钱的事回到家和你爷一点没露,后来你爹就找到八路军县大队的联络人福权,说我押宝输了钱了,听说咱县大队正在四处找人往蓟县的山里给八路军送药品,我想去不过最后得把我欠的赌钱还了!你爹说得嘎嘣干脆,福权也二话没说就应了下来。从那天起你爹就和几个人搭了伴往山里送药,大概是去了三趟后还是让你爷知道了,你爷的脾气可暴着呢!动不动就用锨把儿擂人,可那晚却没发脾气。只是对你爹说以后别去了,钱输了就输了,下次别玩了就行了。可你爹跑了这几趟竟一下子把心给跑野了,在家里再也安生不下去了。最后福权带着他夜里就投奔了县大队,这一走就是三年。风里雨里枪里弹里,命在刀尖上滚过来的啊!你爹在队里是司号员,那时县大队里哪有号啊,就暂时用这管子代替了军号。在县大队几年里你爹的枪没练出来,这《武宝宁县大队队歌》可是练得精熟……”
贵林老汉恢复得很快,虽还不能完整说话可身子已经能慢慢地动弹了。记忆开始在老汉的脑子里渐渐地堆积起来,尽管混乱无序可毕竟是在不断地拾起。又是一个后半晌快要做饭的时候,贵林老汉不停地挥手比画着要坐起来,老伴和二儿媳连拉带拽地让贵林老汉身子斜靠在了被垛上。眼睛正好可以透过窗子看到外面的院子。这座宅子是贵林老汉的爷爷传下来的,可后来孩子结了婚都嫌这土坯房破旧,陆续都搬了出去,盖了砖房。这房就一直留给贵林老俩住下了。
院子里小孙子结柱正蹲在地上挖土坑儿。西厢房黑洞洞的门洞就一直冲向这里,像一口深不见底的黑洞。贵林老俩的寿材就放在里面,那是去年上秋时,贵林老汉亲自操持做的,上好的硬木拍上去咚咚的脆响。想着,老汉脸上就露出了一丝似笑非笑的表情,嘴角的涎水流了下来。“爸,快躺下吧!”二儿媳劝着,贵林老汉却执拗地挺着脖颈,往窗外使劲地瞪着。眼睛却越发的不清晰了,他的心里急,抹了下眼睛,还是模糊。脑子里就跳出了几十年前相同的一幕,黑洞的小屋四角都是见棱见角的,除了能看到窗口透进的那丝阳光,便是各种难闻的怪味,贵林的回忆一下子唤醒了鼻子的记忆。好像在那间像地狱似的小屋里贵林能够回忆起的也只有鼻子上的记忆了。他的眼睛基本上就什么也看不清了,而在这两个月时间里他每天就是往外抬一具具因为瘟疫致死的尸体,一张张扭曲狰狞的面孔像是硬邦邦的锤子敲击着贵林的眼睛,他不敢去看死尸的头,因为他怕那一张张肿胀的脸会突然抬起来。于是每天他都从噩梦中惊醒进入另一个噩梦之中。冲鼻的恶臭让人仿佛能够窒息过去。终于有一天贵林感觉那安宁的夜晚仿佛被无限制拉长了。“这个夜怎么还不过去啊?”贵林问同屋的人,没有人回答他,门口的哨子声将屋里一个个有生命的东西都催了出去。贵林茫然地用耳朵听着,身子上重重地挨了两脚,贵林仍是茫然,他不知道哪来的脚,眼睛里的一切都是模模糊糊的,像是在夜里又像是在梦里。他瞎了!从此,每天他所能感觉到的唯一一丝生趣便是屋子的小门打开后飘进的那缕馊饭菜的气味,但这在满是恶臭的屋子里已是一种幸福了。只有这时他才会在心里叫一声我还活着!
贵林老汉试着想回忆起他待的那个地方的名字,可怎么也想不起来了。他又断断续续地接着往下想:他顺着一条遥远的铁路蹒跚地往前走,不知道前面是什么地方,不过他心里牢牢地记着他来时是坐着火车被押到这里的,他回去只要还按着铁路走就会回到家。就这样他真的回到了家,他的眼睛竟也奇迹般地好起来……贵林又抹了下眼睛,好像是把一层眼屎抹掉了,他重新又看到了自家的屋梁,那棕褐色的挂满了油泥的房梁。“济南集中看守所”几个黑字猛然跳进了贵林的眼睛。想起来了,那是1945年的事,他在1945年奄奄一息的时候日本人投降了,他又一次逃脱了死亡的召唤。
贵林老汉是在1943年年底大王庄偷袭战中被俘的。这在今天几乎已无人知晓的那次战斗,最后以武宝宁县大队五小队百十号人基本覆灭而告终。除去牺牲的三人和突围逃出去的十多人,其余全部被俘。那天快到黄昏时联络员刘三捎来信说大王庄进驻的鬼子和伪军不到一个排。区小队队长白林望望手下这百十号人眨眨眼说:“这活儿可以干,走,弟兄们来他一下子!”人熟地熟百十号人顺着河堤不到天黑就摸到了大王庄。进村不久白林便凭着他猎狗一样的嗅觉感觉到不对劲儿,一声枪响,屋顶上伪军的一个哨兵发现了区小队。四下里一下子枪声大作。“撤——”白林嘶喊着,可已经晚了。四下里涌出的鬼子伪军把这百十来号人一下子就冲了个七零八落。“我们上了刘三这王八蛋的当了,这里少说也得有一个连的鬼子。”枪声一下子就把声音淹没了,区小队里的这几十条土枪可以说都没来得及放就给冲散了。好在天已经黑下来了,贵林和七八个人被追到了村里的一家大户人家的院子里,进到院子几个人就把门“嘭”的一声顶上了,随后倚着墙呼呼地喘着粗气。“哥几个先上墙。”枪响了十几声,便卡壳的卡壳没子弹的没子弹,鬼子的子弹却像雨点一样扫了过来,几个人又一拥地退到了屋里。很快鬼子便将这屋子围了个水泄不通。渐渐地动静小了下来,几双眼睛却死盯着窗外的院子,心嘭嘭地乱跳着。屋子里一时静得仿佛要让人窒息。“让鬼子逮了去还有个好!哥几个我这还有两颗边区造的手榴弹,大伙朝一块凑凑,鬼子进来咱就拉。”不知谁闷闷地喊了一声。
那天贵林老汉他们确实拉响了手榴弹,可有些荒诞或者说搞笑的是,边区造的手榴弹的质量实在是太差了,响过之后竟然只炸死了一个,伤了三个人,其他人毫发未损只是衣服上熏了一下硫黄火药的气味。随后鬼子蜂拥而至把所有的人都俘虏了去。
那次战斗的全貌,这几十年来很少会听到贵林老汉谈及。人们知道的都是在“文革”前,生产队的南场太阳根儿底下中午休息时,几个人围定贵林老汉有人递上根烟:“大伯,讲讲大王庄偷袭战。”于是贵林便把两腿平伸开,得意地描述起来。贵林老汉的嗓门粗,描述时总是挥舞着手势,唾沫星儿喷得哪儿都是。不大工夫场上就聚起黑压压的一圈人。可“文革”一场运动让贵林老汉不敢再提及一点那次战斗的情形了,甚至多年以后当有人再问起那次被俘的情形时,老汉的脸上还是流露出一丝的不自然,那神情当年即使是在打日本时也不曾流露过的。“少提起那件事吧!什么光彩的事?为你那事少给家里惹祸了,最后让老婆孩子都和你一起‘沾光’……”老伴和孩子们经常的呵斥,最终让老汉永远闭上了嘴,后来仿佛就连回忆也懒得去想了,再到后来那次记忆就仿佛和他没了一点干系。人啊!贵林瞪着天想,“真怪”。
后几十年,从贵林老汉和他的老伴嘴里经常听到的一次战斗,是在本地周近两县县志里都曾赫赫地书写过一笔的“金钟河伏击战”。“1947年5月7日,宁河县县长兼保安大队队长王绍鹏带领150名保安队员,押送20多只装满芦苇的大船,由西引河进入金钟河,逆水行至清水滩渡口,因落潮被迫抛锚待发。当天宁河县大队在武宏率领下,夜渡金钟河,准备拔除胡张庄敌军临时据点。在于家堡村渡河后,沿南河堤行进至赤碱滩渡口以东时发现送苇船队,才知道与大股敌人相遇。大队长武宏决定先发制人,当即下令向船队发起攻击。顿时机枪、手榴弹一起打向敌船,船上芦苇随即起火,保安队员没有防备,又丧失了还击能力纷纷缴械投降。金钟河一战仅用10多分钟即获全胜,王绍鹏带领的150多人全部被歼。缴获轻机枪10挺,小炮1门,长短枪90支,宁河县大队无一伤亡。”
这次战斗后来被增添进了武宝宁县大队的队歌。“武宏县大队啊!保卫宁河县呐!……打死魏县长啊!为民除了害。吓得敌人再也不敢来。死有一百,伤号又八十……”老汉唱起这首歌时总是把伪县长唱成魏县长。可后来人们考证贵林老汉并没有参加那次战斗,因为他曾经和人们说起过1945年日本投降后,他就再没有熬得住家里人的阻挠,在家里安安心心地做了一个农民。而1947年那次战斗并不是抗战时期而是三年内战时期,按贵林自己的说法他是无缘参加的。当然村里人是信的,他们相信贵林是那次战斗的见证者,因为那次战斗就发生在贵林老汉的村子边上,他即使已是个农民了也还可以随同县大队去参加的,不然那首改编后的《武宝宁县大队队歌》为什么他会那么熟。
也许我们只能说记忆有时是不可靠的,甚至史料也未必可靠。歌中所描绘的那个伪县长王绍鹏其实也并没有被打死,而是趁夜抱了一捆苇子泅水跑了。这是另一部史料中记载的。
转眼过了端午,天气一天天热了,贵林老汉的病也像这姗姗而来的暑热天气一点点康复了。忙乱了几个月的小屋这些天又平静了下来,正是农忙季节,贵林老汉说:“让他们都……下地去吧,我这没事了。”孩子们对爹的话一向是言听计从的,这会儿听了就都各自回家准备农忙去了。
掌灯了,小屋又恢复了夜带来的宁静。老伴在灯下补着衣服,小孙子结柱趴在炕头看一会书又瞪一会嘴角流着涎水的爷爷,问:“爷爷您老杀过人吗?”贵林老汉神情疲倦地瞅着门口像是想事又像是在打盹。“杀过。”奶奶低着头一面补着衣服,一面替老汉回答着孙子的问话。“杀过几个?”“记不清了,你们问过多少次了,你爷爷年轻时打鬼子杀坏人能不杀人吗?”奶奶不耐烦地答着,小孙子不应声了。40瓦的小灯泡慢吞吞地晃动着昏黄色的灯光,贵林老汉的脑子里就又跳出几段残破的记忆来:一轮胧月,朦朦胧胧的,人全都看不真切,一张张脸在月光下都是那么的惨白。走在前面,被推搡得踉踉跄跄的一个胖子的嘴里塞着东西,眼睛鼓鼓着流露出一片无底的恐惧。“大王庄的刘胖子身上有血债啊……”贵林老汉的嘴里莫名其妙地咕噜出这么一句,老伴瞪瞪他,贵林还是那副呆呆的样子,眼睛却翻到了屋顶上。
那晚到了下半夜好像起雾了,西趴甲的地里一下子变得混沌起来,一个黑森森的土坑不知什么时候早已经挖好了,刘胖子的脸已经变成土灰色了,眼睛凸冒得要流了出来,他挣扎着,几个人却死命地按住了他,最后他无力地瘫软在了地上。一大堆罪状是福权宣读的。贵林当时的耳朵里好像一直在嗡嗡乱响,他什么也没听到,因为那会他才十八岁半,参加区小队不到一个月。再后来刘胖子究竟是怎么进到坑里的,他没有一点印象了。只是最后一锨土是贵林盖到刘胖子那张早已扭曲的脸上的,他看到一双死死瞪着他的眼。贵林的心一想到这就习惯性地绷起来。眼睛里刚刚堆积起来的记忆开始一点点地被凝固起来:“刘胖子喷出的最后一口气把上面厚厚的土都拱了起来。”又是一句莫名其妙的话让老伴停下了手里的针线活,愣愣地看着贵林:“怎么了,刚做梦了?”她这一辈子从没听过贵林提起过这些话。“刘胖子他爹和咱家老太爷有过交情啊!当年咱买种子找人家借过钱……前年我在路上,还看到他小儿子开个高级的小轿车……”
老汉侧转了脸,脸膛红润。嘴里喃喃的声音越来越小了。小屋仿佛被夜色给融化了。小孙子爬进了奶奶的怀里惊诧地瞅着爷爷。夜,无边的夜到处都是宁静,灯光又亮起来了,有的熄了。
地里的农活忙过去了,午后的庄子又宁静得像一块肉冻子般凝固了。儿媳们又都坐到一块围着婆婆唠嗑,贵林坐在炕上垂着头打着瞌睡,口水又垂下了老长。“爹醒醒吧!”大儿媳回头一眼瞟到,忙拿了手绢儿去擦。贵林直了腰呜呜地就应着声坐直了身子。门吱的一响三儿媳和老闺女说着话推门走进屋来,三儿媳的手里还拎了一罐奶粉:“爹,刚来时我们姐俩去小铺买东西,正碰到利栋。说什么非要给您老买点东西孝敬孝敬您。”说着举了奶粉递上炕去:“利栋说您老有病也没得空瞅您来,等过轻闲了来看您。”贵林老汉瞅着奶粉仍还是那副发呆的神情。三儿媳见状就又转了脸对屋里的几个人压低了声说:“我们碰到利栋时门口一辆高级小轿车正等着呢!我也学不好叫什么名字,说是市里来人请他去了灾。爹,您这个徒弟现在可发了,了个灾一百还个愿二百,近来又要在村里成立吹鼓队、念经队专挣白事的钱!”三儿媳白唬得嘴角冒沫。“听说又找村里要了块宅基地,马上要起幢小二楼啦。”二儿媳补充着。“这方圆百八十里利栋张师父可叫得哇哇响。爹,您说他真行吗?”老闺女问。贵林老汉闷闷地摇摇头:“那冯师父是真修成了,人正啊!可没了,没那么个人喽。干这行贪东西早晚得祸及儿女哟……”说完就大口大口地喘着气,老伴在一边插嘴:“利栋他会什么,只把些没用的江湖骗人玩意学了去,你爹才练到三义功。那会儿因为他体格弱,他妈领来就非要拜你爹为师,到最后可能一套功夫都没练下来……”老汉在一边听了哦哦地点着头。看到三婶提来的东西,二婶说话了:“那时学功时我看利栋整天都长在这儿,可现在你看爹闹这么大病,他连个头也不探,他三婶你这东西就不应该要,不缺他这点东西!”三儿媳说:“我们姐俩不要,他非往手里塞。这没关系,不要回头给他送回去又碍了什么事了!”三儿媳一下子拉下了脸:“你说当初咱爹全心全意地教人家,现在人家发财了,要知这样当初这把艺还不如就教自个几个儿子,省得还天天在地里打滚刨食吃……”大儿媳听了却在一边接了话:“这事咱不羡慕,现在倒是风光了,忘了‘文化大革命’打倒牛鬼蛇神那会儿受的那个罪了。到什么时候人还得靠老实本分挣钱过日子。”“老实本分,爹倒是本分了,年轻那会儿四处拿了银针给人行医治病一毛钱不要。现在呢,你看病欠着钱都不给你开药,还得现钱。这先不说了,你说过去打鬼子那会儿出生入死到最后怎么样,什么说法都没有不说,‘文革’不是照样打了个历史问题不清吗?最后连儿子当兵都到了部队了又给弄了回来。要不是最后落实政策后,人家刘远山给市里批条子办证明办下了每月二百的老保,给历史说清了,这会儿爹……”三儿媳的一顿话把屋里人说得都不说了。过了良久妈才在炕上悠悠地说:“人呐!到什么时候还是得学做好人啊!”
伏下的一天,贵林已经能拄着锄到地头锄上一会地了,老伴和儿女们都不赞成他老往地里跑,溜达溜达是好事,地里活就别干了,回头再累着,都不够吃药钱!“庄稼人哪能离了地啊!”“没人拦得住他,他想干什么就干什么,”老伴抱怨,“他爱去就去吧!”
午后的日头毒得像是一盆炭火。火热的太阳稳稳地扑落在老汉黝黑的脸膛上,汗涔涔地从头顶一直滑落到紫黑的面颊上。贵林老汉抡起锄开始垦起荒来,老两口的口粮地都让二儿子要了去,这两年种棉花有价钱,所以人们就把沟塄地坎的一些荒地都搜罗去。天太热了贵林老汉擦擦脸上的汗,抬头望了眼头顶上那颗圆圆的白日,头一下子有些发晕。不行了,老汉在心里默默地念叨着,于是从腰里掏出管子擦了擦,不知道还吹得出来吹不出来了,老汉念叨着。管子一沾到嘴唇心里就生发出一种说不出的畅快,管子声轻轻淡淡地从老汉的十个手指间跳动了起来,飞荡着流翔在白云与青柳的空隙里,音韵还是不减当年,只是底气稍减了些。路边的一群鸟儿旋驰而过,静静地在远处落了下来瞪着这里。
远处一辆小轿车缓缓地开来,慢慢地停了下来。先是走下一个耄耋老人,像是让贵林的管子声给吸引了,驻足在地头静静地倾听着,身后跟随着的是一个秘书打扮的人。看到来人,贵林老汉停了手里的管子,直起腰来瞪视着村路上这一老一少。“老大爷,问下路啊!”隔着一条干涸的小沟秘书样的人大声喊着。
“问哪啊?”
“赵庄李贵林!”
贵林老汉一下愣住了,他眯起了眼仔细地打量着远处的这两个人,年轻人身后的老者在他眼睛里变得越来越熟悉起来!他仔细地搜索着自己记忆深处那一块块刚刚弥合在一起的碎片,可怎么也搜寻不着,“熟啊”,老汉喃喃地在嘴边叨咕着。
对面的老人缓缓地越走越近了:“老人家这管子是你吹的?”贵林老汉的眼睛越瞪越大,“是啊。”他硬生生地答着。
“武宏县大队啊!保卫宁河县呐!……”贵林老汉的记忆终于在对面老人的歌声中轰然一声给炸开了,是他,是他啊!刘远山!
“打死伪县长啊!为民除了害。吓得敌人再也不敢来。老死有一百,伤号又八十……”两个耄耋老人的歌声穿越了黄土陇头的林草,像炊烟飘荡进宁静的村庄。那两个蹒跚的身影就像两颗棋子,最后渐渐地凝固在村路干燥的浮土中。歌声仍在袅袅扬荡着,像冬天里的村鼓,咚咚地敲响。
那是2003年的夏季,贵林老汉的记忆在那年无意间摔碎了,可在那个夏天又被重新黏合在了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