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恭喜你们，确实怀孕了，大约六周。“
卫生院的女医生推了推眼镜，把检查单递给周晓梅。我站在一旁，双手不自觉地发抖，眼睛死死盯着那张薄薄的纸，仿佛它能告诉我孩子的模样。
“真的？真的怀上了？“我声音发颤，像个傻子一样反复确认。
女医生笑了：“千真万确。注意休息，补充营养，一个月后再来检查。“
走出卫生院，阳光正好，照得人睁不开眼。周晓梅低头看着检查单，睫毛在脸上投下一小片阴影，嘴角微微上扬。
我猛地抱起她在原地转了一圈，吓得她惊叫一声拍打我的肩膀。
“放我下来！别人都看着呢！“
“让他们看！“我大笑着，却还是小心地放下她，大叫道，“我要当爸爸了！“
回家的路上，我一手推着自行车，一手紧紧搂着周晓梅的腰，好像一松手她就会飞走似的。路边的野花开得正盛，田里的麦苗绿得发亮，整个世界在我眼中都焕然一新。
“得胜，“周晓梅突然停下脚步，“省城的工作...你怎么想？“
这个问题像一块石头，瞬间压在我雀跃的心上。张明远的提议，父亲的反应，还有即将到来的孩子...这一切在我脑子里搅成一团。
“我不知道，“我老实说，“一方面，去省城能更好地发展写作；另一方面...“
“你不想错过孩子出生的每一刻，“周晓梅轻声接上我的话，说道，“也不想留我一个人在家。“
我点点头，胸口发闷。
自行车的铃铛声从身后传来，我们让到路边，看着几个孩子嬉笑着骑车掠过。
“其实，“周晓梅犹豫了一下，“县文化馆的李编辑前天来找过你，说他们缺个创作员，问你有没兴趣。“
“县文化馆？“我惊讶地看着她，“你怎么不早说？“
“你刚回来，又忙着领奖的事，我想等你缓缓再说。“她踢了一颗小石子，“工资不高，稳定，还能兼顾写作和家里。“
我陷入沉思。县文化馆确实是个折中的选择。离家近，又能从事文字工作。省城的平台更大，机会更多...
再说，省城那边也不是说去就能去的。
“先别想了，“周晓梅挽起我的手臂，笑道，“回家告诉爸妈这个好消息吧！“
母亲得知周晓梅怀孕后喜极而泣，立刻去灶房煮红糖鸡蛋。父亲的反应，却很微妙。他先是一愣，然后“嗯“了一声，蹲在门槛上抽了整整一袋烟才开口：
“好事。以后得踏实过日子了。“
这句话像一根刺扎在我心上。在他眼里，写作始终不是“踏实过日子“的方式。
晚上，我伏在书桌前给张明远写回信，委婉地表示需要考虑家庭因素，暂不能决定是否接受专栏邀请。写完后，我拿出省城买的丝巾，轻轻推开卧室门。
周晓梅已经睡了，月光透过窗户洒在她微微起伏的腹部。我蹑手蹑脚地把丝巾放在枕边，忍不住俯身吻了吻她的额头。她咕哝了一声，没有醒来。
半个月后的清晨，我被院里的说话声吵醒。透过窗户，我看见父亲和一个陌生人在梧桐树下交谈，那人手里拿着什么东西。我披衣出门，那人已经走了。
“谁啊？“我问父亲。
“邮局的，“父亲递给我一封信，说道，“省城来的。“
信封上是省文学杂志社的落款。我迫不及待地拆开，是张明远的回信。他说完全理解我的处境，希望我慎重考虑，因为专栏只是个开始，杂志社下半年会有编制空缺，我很有希望转正。
“机不可失，“他在信尾，写道，“农村题材正是现在需要的，你独特的视角和笔触是我们的宝贵财富。“
我把信捏在手里，心砰砰直跳。编制！这意味着城镇户口、稳定收入、福利待遇...是多少人梦寐以求的。
“什么事？“父亲锐利的目光投向我。
“没什么，工作上的事。“我下意识把信折起来。
父亲哼了一声：“又是那什么写作？得胜，你现在是快当爹的人了，该收收心了。“
“写作怎么就不正经了？“我脱口而出，说道，“我靠写作得了奖，挣了稿费，现在还有工作机会...“
“去省城抛妻弃子就是正经？“父亲的声音陡然提高，说道，“你媳妇怀着孕，你倒想着往外跑？“
“我没说要去！“我也提高了嗓门，说道，“我只是说，写作也是正经事！“
我们剑拔弩张地对视着，父亲的胸口剧烈起伏，眼睛里满是失望。
最终，他转身走开，丢下一句：“随你吧，我管不了了。“
早饭吃得异常沉默。周晓梅看看我，又看看父亲，试图找些轻松话题，都像石子沉入大海，激不起任何回应。母亲则一直往周晓梅碗里夹菜，念叨着“多吃点，孩子需要营养“。
饭后，我决定去县文化馆找李编辑聊聊。周晓梅本想同行，近来孕吐厉害，只好留在家休息。
县文化馆是一栋灰白色的二层小楼，门前有几棵柳树，嫩绿的枝条随风轻摆。李编辑见到我很高兴，立刻带我见了馆长。
“小程啊，我们早就关注你了，“馆长是个和蔼的中年女人，戴着黑框眼镜，说道，“你在《农村青年》上发表的那篇《麦收时节》，写得真实感人。“
她详细介绍了创作员的工作：收集民间故事，辅导业余作者，自己也可以创作，月薪六十元，虽然没有编制，将来有机会转正。
“你可以边工作边写作，“李编辑补充，笑呵呵道，“我们支持职工创作。“这确实是个诱人的提议。离家近，工作轻松，还能继续写作梦想。
我心里总有个声音在问：就这样满足了吗？省城的平台不是更大吗？
离开前，我在文化馆门口遇见一个意想不到的人，冷云的妹妹冷雪。她比冷云小五岁，我上次见她时还是个扎羊角辫的小丫头，如今已出落成大姑娘了。
“得胜哥？“她先认出了我，笑道，“真的是你！“
“小雪？你怎么在这儿？“
她在文化馆当临时工，负责整理图书。“我姐前几天突然回来，说在省城遇见了你，“冷雪压低声音，“她...她过得不好。“
我的心一沉，问道：“怎么了？“
冷雪四下看了看，确定没人注意我们，才继续说：“她丈夫欠了更多赌债，打她打得更凶了。她带着孩子逃回来的，现在躲在舅舅家。“
我胸口发闷，想起冷云憔悴的面容和粗糙的双手。
“我能帮上什么忙吗？“
“不用了，“冷雪摇摇头，说道，“舅舅已经联系了妇联，他们会处理。只是...“她犹豫了一下，“我姐让我谢谢你，那笔钱帮了大忙。“
回家的路上，冷云的遭遇一直萦绕在我心头。曾经那么光彩照人的姑娘，如今却落得如此境地。我和周晓梅，虽然不富裕，彼此扶持，现在又有了孩子...
刚进村口，我就看见表哥急匆匆地跑来，惊惶失措道：“得胜！快回家！晓梅晕倒了！“
我的血液瞬间凝固，拔腿就往家跑。院子里围了不少邻居，母亲在灶房熬药，父亲蹲在门槛上，脸色铁青。
“晓梅呢？“我气喘吁吁地问。
“在屋里，“母亲拉住我，安慰道，“放心，大夫看过了，说是孕期贫血加上情绪激动，休息就好。“
我冲进卧室，周晓梅躺在床上，脸色苍白如纸，看见我勉强笑了笑：“我没事...“
“怎么回事？“我握住她冰凉的手。
“对不起，“我抚摸她的脸颊，“我不该留你一个人...“
“不怪你，“她凑到我耳边，轻声说，“抽屉里有东西给你看。“
我打开床头柜抽屉，里面是几本育婴手册和一张县医院的产检预约单。看着这些，我的眼眶突然发热。这个小生命，我们共同创造的生命，正在一点点变得真实。
夜深人静时，我和周晓梅躺在床上，油灯的光晕染出一小片温暖的橙色。
“你想去省城吗？“她突然问。
我侧身看着她：“说实话，想。更想陪在你和孩子身边。“
“如果...我是说如果，“她斟酌着词句，“有一种方法能兼顾呢？“
“什么方法？“
“你可以先去省城试试，如果适应得好，我和孩子随后过去；如果不适应，随时可以回来。“她认真地说，“县文化馆的工作可以保留着，当作退路。“
“你愿意跟我去省城？“
“为什么不愿意？“她笑了，“我也想看看更大的世界。而且...孩子应该跟父亲在一起。“
这个提议太大胆了，完全颠覆我非此即彼的思维。我紧紧抱住她，闻着她身上淡淡的皂角香，说道：“我得再想想...还有父亲那关...“
“爸那边交给我，“周晓梅信心十足，说筵，“他最疼我了。“
第二天一早，父亲破天荒地主动找我们谈话。他站在梧桐树下，背对着我们，声音低沉：“昨晚我想了一宿。得胜，你要去省城就去吧，我不拦你了。“
我和周晓梅面面相觑，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但是，“父亲转过身，眼睛红红的，说道，“等孩子出生后，你得常回来看看。地...我会帮你照看着。“
这一刻，我突然发现父亲老了。他的背不再挺直，头发白了大半，脸上的皱纹像干涸的土地一样深刻。这个倔强的老农，为了儿子和未出世的孙子，终于让步了。
“爸...“
“行了，“他摆摆手，“我去地里看看。“
说完大步走开，背影在朝阳中显得格外孤独。
周晓梅轻轻推了我一下，说道：“跟上去啊。“
我追上父亲，默默走在他身边。我们谁都没说话，那种剑拔弩张的气氛已经消失了。路过村口的小卖部时，父亲突然停下：“买点营养品给晓梅带回去。“
他从兜里掏出一把皱巴巴的钞票，塞到我手里。这是他一贯的表达方式，用行动代替语言。
接下来的日子忙碌而充实。我回复了张明远，表示愿意尝试专栏写作，需要兼顾家庭；同时接受了县文化馆的创作员职位，作为备选。周晓梅的孕吐渐渐好转，胃口大增，母亲变着花样给她做好吃的。
五月初的一个傍晚，我坐在梧桐树下修改第一篇专栏文章，周晓梅在旁边织小毛衣。树上的新芽已经长成嫩叶，在夕阳中泛着金光。
“想好名字了吗？“她突然问。
“什么名字？“
“孩子的啊，“她笑着摸了摸微微隆起的腹部，笑道，“总不能一直叫'小家伙'吧？“
我放下稿纸，认真思考起来，随后说道：“如果是男孩，叫'程梧'怎么样？梧桐的梧。“
“程梧...“周晓梅轻声重复，笑道，“好听。那女孩呢？“
“程桐。同音不同字。“
她点点头，满意地笑了：“都跟梧桐有关。“
“因为这棵树，见证了我们的一切，“我握住她的手，说道，“从相遇到相爱，从结婚到即将为人父母...“
周晓梅靠在我肩上，我们一起望着那棵梧桐树。
微风吹过，树叶沙沙作响，仿佛在诉说着什么，又仿佛在歌唱。
明天，我要去县文化馆报到，开始新的工作。我们的故事，就像这棵梧桐树一样，在不断生长，不断延伸，向着阳光，向着未来。